第45章 花夜叉(三)

细柳眨了眨眼睛,突然向锦瑟“汪”地叫了一声。锦瑟嘻嘻地笑了起来:“很可爱。”
此时正是夜间时分,两人并肩坐在篝火旁,感到彼此之间的气氛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为了一种柔软舒适的氛围。
“喂,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啊?”
有同行的商人拿着食物向她们两个靠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细柳的表情稍稍一僵,却依然微笑着:“没什么特别的,偶尔在路上遇见,聊了聊天,然后就这么认识了呗。”
“嗯哼。”锦瑟百无聊赖地一点头。
但她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是一通瞎话。
——她和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数年前的那一个落着雨的黄昏,细柳撑着油纸伞,向自己的住处缓步走去。
就在她在路过一道低低的矮墙时,忽然听得上方传来破空之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随后一道人影自墙头翻下。那人一甩头,扣在脸上的斗笠掉落,凌乱的长发半掩着染血的精致脸庞。
那是她和锦瑟的第一次相遇。
锦瑟从墙头翻将下来,立刻就急着找掩体,也许是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给了细柳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又或许是由于对方方才惊鸿一瞬露出的那小半张脸给她的感觉实在太过于惊艳,总之,在异变发生之时,细柳连想都没想就伸手拖过来了一捆柴禾,把锦瑟所躲避的地方装饰得更像一个杂物堆。
没过多久,就见几名男子张牙舞爪地追赶而至,扯着嘶哑的嗓子问细柳:“喂,方才可有一个人从这里翻下来没有?”
细柳马上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她只是一名过路的无辜良民。周围的人也不少,几位若是找人,可以去问他们。
在那几名英雄好汉信了她真诚的话语,匆匆跑远之后,细柳抬手敲了敲斜放在房屋阴影里的那一捆柴禾。被掩盖在后面的人伸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杂物,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琥珀色,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质地,美得令人屏息。
直到锦瑟从柴禾堆后面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细柳才注意到,眼前的人身上满是血迹,而散发出浓烈血腥味的却是她背上拴着的一个圆圆的包袱,一缕缕的血迹似乎还在从包袱里渗出来……细柳的眼光在包袱上转了一转,注意到从布料的上方还透出了几缕棕色的头发……
细柳猛然间呆住了。
难难难难道说……这个包袱里面的是……一颗人头么……?!
锦瑟瞪着她,把手里的刀向她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冷声道:“今天的事,敢说出去就杀了你,听见没有?”
听听,这是一个刚刚得到过她无私帮助的人面对恩人应有的态度吗?
什么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吕洞宾与狗……一系列的古老故事从她的脑中走马灯般地闪过。心中愤怒与恐惧之情彼此交织着,但细柳迫于淫威,还是不得不举起双手,点了点头。
“刷啦”一声,是锦瑟把手中的刀重新插回了腰间悬挂的刀鞘之内,她又深深地看了细柳一眼,然后跳过了矮墙,身影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细柳在原地发了一阵呆,而后匆匆地转身离去,感到心头阻塞着的情绪七上八下。
锦瑟最后甩给她的那一个眼神,始终在她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令她感到忐忑无比——她很怀疑,这个探究般的眼神的意思毫无疑问是记住她的外貌,以供之后杀人灭口……
啊啊啊……怎么想都好可怕啊……!
细柳疑神疑鬼,并因此而失眠了多日,搞得春日还以为她生了什么病,特意请了郎中来为她看视。
不过从那之后,锦瑟并没有来寻她杀人灭口。
几个月之后,就在细柳渐渐地将这一桩惊魂事件忘却之时,锦瑟却出现了。
只是她并不如那个惊魂的黄昏里所表现的那般阴暗凌厉,而是显得很安静、很无害,终日在西市的街头,一身难看的褐色旧布衣衫,手拿一条大鞭,腰上别着长刀,等着商队的老板来雇她。
她自称从小在商队里长大,对从东往西的这一条商路拥有非同一般的了解,而且武艺高强,如果商队雇佣她,可保证一路上的平安,不会因迷失了方向而陷入风沙中,或是被路上的强盗抢了东西和小命去……
据说当初有一名武艺高超的商队保镖,对锦瑟自我销售的宣传词表达出了极端的不屑和怀疑,于是被锦瑟下了战书,要求是什么兵器都可以用,点到为止不得伤到人命。两人一决高下的那天很多闲人带着小零嘴儿赶去围观,据说当时锦瑟的对手刚一个回合就败下了阵来,一时间轰动了西市,而锦瑟的名头从此也叫响了。
每次细柳只要远远地看到锦瑟,就立马转身就走。
天可怜见,她可是再也不想撞上这个不知好歹的夜叉婆子了。——况且这个夜叉婆子,极有可能还杀了人,毕竟相遇的那一夜,锦瑟的背囊里仿佛装了一个血迹未干的人头呢……
——无论怎么想都觉得相当恐怖啊!
不过,天不遂人愿。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春日的店铺里进了贼。那几天春日外出看货,刚好不在店里,而细柳自己对于店内有贼藏匿的事实一无所知。那天深夜,她正打算收拾收拾,到后堂去休息,忽然之间,有一名全身夜行衣靠的家伙惨叫着被人从房梁上抛将下来,紧接着又跳下来一个人,踩了呈大字型趴在地上的那人一下,像是确认对方的死活。
细柳大惊之下,立即本能地抄起了门栓。她正在积蓄勇气,预备着要给面前的这两位神秘来客一人一门栓伺候,却见之后跳下来的那个人抬起头,脸上蒙着一块青布,露出的一双毫无恶意的晶亮的眼珠望定了她。
然后锦瑟抬手扯下了脸上的青布。
细柳觉得自己和锦瑟的为人不同。比如说,当她面对着一个很可能救了她性命的人,她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去的。所以,在锦瑟把那位梁上君子捆起来丢进柴房,预备着第二天去报官之后,细柳便邀请锦瑟到屋里去坐坐,喝一杯茶。
然后两人就天南地北地聊了小半个时辰。细柳发现锦瑟这个人其实还挺可爱的,而并非她起初所认定的那种穷凶极恶之徒。甚至锦瑟离开之后,在第二天一早,她还赶回店里,帮着细柳把那名在柴房里冻了大半夜的梁上君子送去了官衙,一路之上围观者甚多。
后来她们两人又断断续续地见过了几次面。有一次,两人坐下来促膝深谈,把彼此的身世都抖给了对方。细柳知道了锦瑟其实是长安城中某位很有钱的男性的胡人侍妾之女,“锦瑟”这个名字实则是那名胡姬给她取下的名字翻译过来后的意思,锦瑟当然有个汉文的名字,但她从来都不说。她冷淡地对细柳说:“过去的名和姓并不重要,又不是被祝福的。”
后来,锦瑟的全家都死于仇敌之手。据锦瑟说,她根本就不在乎她那个父亲和她那些哥哥们的死活,毕竟他们是不拿她当人看的。但令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人也同时杀死了她的母亲。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只能和复仇为伴了。细柳隐约地猜测到,锦瑟的家族和仇家,大概都是长安城中颇有势力的人物,就在那一天,在锦瑟淡漠的陈述之中,她感到自己第一次如此接近这座看似辉煌的城市无比黑暗的一面。
“所以后来,你就去复仇了?”细柳轻声问道。
“没错,我想你大概也有幸见到了那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吧……”锦瑟轻轻一笑,“我把他的脑袋给摘下来了!我想,要去给我娘亲扫墓,怎么着也得带点儿祭品的!你知道吗,在三国时代之前,敌人的人头可是最上乘的祭品哦!”
“那么,你的复仇,都结束了吗?”
“啊,都结束了。”锦瑟淡淡地说,“否则我也不会出来讨生活呀……”
“……我和你不一样,”细柳沉默了片刻,犹豫着说道,“我的身世,并没有什么离奇神秘之处,不过就是太过轻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但细柳最后还是对锦瑟说了。
说到底,也无非就是个“逃奴”罢了。母亲早逝,父亲大手大脚败光了家业后,便拿细柳去抵债,而细柳找准了机会逃了出去,也不过如此。
“……后来,我就逃到边陲之地的一家客栈里,便请求店主人要我在那儿做些杂工,”细柳说道,“我只说我是无处可去的孤儿,否则,如果店主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怕摊上麻烦而把我逐出门去的。我在客栈里做了几天工,却没想到客栈的外墙倒了,砸死了几个客人,连我也被压在废墟下面。店主人害怕有人找上门,原本就是不大的小门头,干脆就收拾细软跑路了。……后来,春日刚好经过,看到了我,就把我救了出来,替我请大夫,最后还带我上了长安……”
“难怪你这么在乎春日。”
锦瑟点点头表示理解,用帽子又盖住了脸。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