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花夜叉(四)

大漠,傍晚。
在篝火旁的一隅,细柳倒空了一只盛放香料的织锦小荷包,把纤瘦掌心里残留着的最后一点儿晶莹的冰片香屑撒进了火焰里,让它们黏着在篝火的木柴上缓缓地消融,就如同一把在火焰中一闪一闪的星星的碎片。
于是香雾便从正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飘散而出。这种熏香法,细柳相信除了无聊如她之外,自古以来都没有人实验过。不同于平日里自娇小雅致的博山炉里透出的缕缕香烟,那些香气会在空气质在轻缓地冉冉上升,显得颇有几分仙气。而将香料撒入这丰沛的火焰之中,夜合欢幽柔微冷的香味与烧灼干木头的气味毫无违和感地汇合在一起,给彼此都增添了不一般的亮色,从火焰里透出的是温暖、壮烈、迷幻、饱满而富有生机的艳丽香气,随着黄昏时沁凉的风,宁静地向着四周飘溢开来,聚集在火边,骆驼群旁以及走来走去的人们,都纷纷被这阵香气所吸引,纷纷评论着:“哪里来的这么香的味道?”
“这味道,好香啊……”锦瑟望着篝火,说道,火焰在她黑溜溜的眼珠里绚烂地闪耀着,“这么华丽的味道,就好像又回到了西市一样……”
“啊,你想回去吗?”细柳问。
长安城是个好地方,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西市之内,汇聚了各地人物,百余年间往来如梭。也正是被这种环境所吸引,到西市后不久,春日就做起了香料的生意。起初店里卖的都是价格相对便宜的物事,比如说——各色的香囊,香袋,香珠儿,驱疫避秽的香丸,缕缕幽香引得路人驻足。后来春日又渐渐摆上了珍贵的香料,铺子也装潢得更精致华丽了……
细柳很清楚,春日一开始会卖便宜货,并非因为口袋里没什么钱——实际上,细柳曾眼看着春日卖掉了一颗镶在腰带上的夜明珠,那颗珠子的价格,足以买下一整条街。——春日只是性格谨慎,不希望自己初来乍到,就因为兜售豪阔的商品而引人注目,进而被好事者打探和猜疑……一点点来就好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春日曾经如此教导过细柳。
锦瑟浅浅地笑了一下,对这个问题显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都行啊。我在哪里,其实都没什么所谓。”她说,“我就是这样的人,苦日子也过得,好日子也过得……”
由俭入奢易。这一句老话,用在锦瑟的身上的确很恰当。
细柳暗暗心想。她不再同锦瑟搭话了。她抬手拢了拢头发,眨动青黛般的羽睫望着周遭来来往往的人,陷入了沉思。
这一日的白昼里,她们所在的商队遇上了不少队伍,包括另一支贩运丝绸的商队,以及一支使臣的队伍,便合在一起同行。夜幕降临后,几支队伍便共同驻扎在了这片空地上。
夜间的沙漠,在月光的照耀之下,越发显得银白如雪。
空地上休息着三教九流的人士,大都是外出经商的生意人,还有几名僧人,以及使臣队伍的中心人物——刘大人。细柳也不知道刘大人究竟官居几品,亦不知他究竟要出访何方宝地,但此人或许是自负于有朝廷派下的重任在身,便如同一只在斗鸡场上拔了头筹的花公鸡般倨傲万分,只是终日高昂着头,用俩鼻孔看人,全然不屑于搭理其他团队里的人,其他人便也不去理会他。
刘大人倒背两手,从细柳等人的身旁踱步而过,在火光和月光的包围之中,刘大人的胡须呈现出斑驳的红褐色,显得有几分趣味。这令细柳不由得怀念起了自己当初还在西市经商之时,和春日在店里面养过的那只玳瑁猫儿,其毛色就和刘大人的此时胡须的颜色颇为近似。
那只猫似乎胸怀大志,非同凡猫,——它曾于中秋之夜,一路爬到了屋顶上面,面向满月奶声奶气地叫个不停。但是,这家伙上得去,却没有下来的本事。最后还是锦瑟飞身上了房,把猫抱下来,还对细柳笑道,你看着,说不定哪天这小家伙就会得道成仙啦。
那只猫儿也许胸怀大志,但显然没有仙骨,平日只知在阳光下缩成一团,懒散地打瞌睡。锦瑟总是爱开玩笑的。
不过也就是锦瑟如此没心没肺,周边的商户,在注意到这只猫的异常行为之后,纷纷赶来香料铺子里,向春日进言——主题是一只猫儿开始对月长啸,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不定这只猫会变成猫怪为害一方的……并提出要将此猫正法了事。春日和细柳都觉得残忍,没有同意。但没过几天,那只猫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等等……
那只猫,后来究竟去哪儿了呢?
细柳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她有理由相信,那只猫并没有被谁以妖妄之罪正法,也不见向来很喜欢那只猫的春日有什么反应,不过那只猫怎么就不见了呢……?
活不见猫,死不见尸,这真的很奇怪。
她转向了锦瑟,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那只猫的事情。
“哦,还有这回事吗?”
锦瑟流露出翻找着记忆的神情,最后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这只猫的下落欸。不是你们家的猫吗?论理说,应当是你们记得最清楚才是呀……”
“嗯……这样啊……”
就在细柳努力回忆着猫的事情时,锦瑟单手托腮,在一旁开始仔细地研究起了细柳的脸。
几年前,锦瑟之所以能发现细柳和春日店铺里潜入的梁上君子,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名的细柳非常感兴趣。
再者说来,纵使她全然不晓得该如何用语言和表情来合适地表达谢意,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打算还这个人情。
所以锦瑟养成了一个习惯——没事就暗中观察细柳。
春季的午后,就连淡金色的阳光里都透着暖洋洋的香气,照在人的身上,就仿佛不断向肌肤骨骼里面渗去似的。锦瑟懒散地坐在屋檐上,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向下方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店里忙着招呼客人的细柳,面纱下方清秀白皙的脸孔莹润如玉。因为春日不在的缘故,细柳便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了。她将一把浓密的黑色长发松松地挽在头顶,虽然隔着面纱,也能看得出少女的眉目如画,脸上不施脂粉,只是用黛色淡扫了双眉,左手的雪腕上拢着两个细银镯子,穿一身春水色的襦裙,显得素净而雅致。在香料铺内进进出出的仕女和贵妇们,脸上大都化着当下时兴的妆容——先用铅粉将面部涂白,再打上一层花露胭脂,衬着同样用胭脂细意描绘过的鲜艳红唇,用铅黛画过的眉毛极为显眼,更不用说通身的衣衫首饰,足可称得上是金装玉裹,珠翠环绕,就连家境并不宽裕的女子们也会尽量地装扮自己,穿上时兴的石榴裙或是百褶裙,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朵朵鲜艳盛开的花。
而有趣的是,在这么一大群争奇斗艳的浓妆女子里,反倒就是打扮得素净清洁的细柳特别显眼,她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安详静谧的气质。与她的纤尘不染、清水出芙蓉一比较,周围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简直俗不可耐。
锦瑟久久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挽起了唇角。
直到她一双犀利的眼睛注意到有一名行为诡异的男子在店门口转了三圈,像是在勘探地形,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转为了寒冷和轻浮。以她多年来浮沉于江湖的经验,她看得出来,这名男子,必然是道行已经很高的扒手,白昼出没乃是为踩点,一等到夜幕降临,就必然化身梁上君子,潜入店内伺机而动了。
但目前,店里的住户,只有细柳和两个战斗力为零的丫头,雇来的伙计在天晚之后就纷纷回家了,到时候这梁上君子心中没了顾忌,可就很难说究竟会做出什么来了。说不定……锦瑟估计着,这位君子未必仅仅为了财,说不定还是采花的淫贼呢。
锦瑟翻了翻眼睛,从屋顶上下来,决定在天晚之后,也往香料铺子后厢房走上一遭。
这一次……她在心里对细柳说道,我可是连本带利地把人情还给你了,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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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空地上休息了一夜,等到第二日天明之后,便纷纷起身,收拾好的东西,继续启程赶路。锦瑟一如既往地把细柳扶到骆驼上面去坐着,自己挥舞着那根黑漆漆的马鞭,走在骆驼旁边,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子。
往前行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猛然间,锦瑟看到一支队伍从前方乱七八糟地正冲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跑过来,那架势,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了,一张张饱经沧桑的大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之色,其中有一个老头,从表情看上去似乎都吓得快要精神分裂了。
锦瑟举起了手里的马鞭,准备迎战。
因为她已经看出,这群落荒而逃的人,无论从装扮还是面相上来看,很明显就是大漠当中的强盗。
但这群强盗的模样的确很奇怪,在跑近了商队的时候,其中像是首领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向商队挥手,用嘶哑的嗓音喊叫道:“快、快点倒回去!别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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