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终章、人生不相见

如果人生,不曾相见、不曾交融。他仍是那个侠肝义胆、正义为先的大侠,而他仍是那个自负骄傲、权谋天下的魔教少主。他们将会敌对、将会相杀,将在某个人生的节点以敌人的名义面对对方,黑白两端、天堑两边,无可跨越。
如果人生、不曾相见。
墨尘站在地面上,仰视着他曾经倾心仰慕的女子、和他最憎恨的人一同高飞离去。那渐升的阴影,如同雄鹰展开翅膀,扬羽振翅,渐渐飞离他的视线、即将投入他永不可触及的自由的远空。
耳边雷奕的辱骂声虚幻如泡沫,完全听不入耳。他只是仰望着、仰望着自由在他眼中展开羽翼,载着他爱和恨的人,永远地留下牵手离开的背影。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恨已成剜心执念,他独困其中,执着成魔、无可逃脱。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痛击。
一切爱与恨的记忆、回忆与未来的结果,汇聚成死亡的翳影,狠狠地张开、扩大,沉压下来,覆灭他的整个天空。
他拿起一捆炸药追逐羽翼展开的阴影而去。遍地雷响火光、身后无算狂喊、远方血亲惊恐的怒吼,一切一切都是风边水影,从他身边虚幻掠过,完全阻止不了他的脚步。他只追逐那黑翼,抱着即使是下地狱,也要拖着他们一起的信念。
直到他的身体在一重重爆炸中蓦地飞起,沙尘碎石割裂着天空。他赤红的眼睛里再也留不下那高飞的羽翼。黑色的阴翳,终于完全覆盖下来,压垮他整个生命,天地在那一刻全然崩塌。
最后的最后,被硝烟和水雾模糊了的视线。他看不见父亲悲痛懊悔而落泪的脸,看不见眼前已空无一物的天空。他只是机械地吐露自己曾经的冀望——那本以为是他人生全部真义的执念——如同完成一个属于他应然的、可笑的使命一般。
他看见那悬在云端的天子山、玉蟾宫、和那无名的岛,无数记忆纷沓涌现。终末是那座迷妖的迷雾森林,它们竞相出现在他的眼前,旋转着、交融着,崩塌成一个复杂的漩涡,渐渐地将所有一切都卷入其中,灰飞烟灭。
墨尘的手松开了,从墨骁的手中摔落地面,再也无法抬起。
与此同时。纪虹在热气球内突然神智一迷,往地上摔去。顾蔚蓝就在他身边,最先发觉他的异状。在纪虹即将倒地时,一把抱住了少年。
几乎是同时的,其他人也发觉了。他们要维持热气球的平衡,不能轻易移动,只有窦之雨跑了过来。小神医先急急拿出一枚天王续命丹喂纪虹服下,然后立马给纪虹把脉,其他人则坚守在自己位置上,却目光焦灼地看着这边。
顾蔚蓝跪在地上,将纪虹抱在怀里让小神医诊治。本来虚软着身体的少年,却突然痉挛起来。他一声一声哑声剧喘着,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身体不停地微微抽搐。
窦之雨怕他伤到自己,急喊顾蔚蓝按住纪虹,随后发现根本不需要。纪虹已经完全没有伤到自己的力气,他全身都在抽动、在颤抖,却没法把自己的手腕从窦之雨虚搭的指下挪开半分。
仿佛他的力气已经被抽空殆尽,他难受得嘶声抽噎着、连抵御疼痛的思维都没有,只能徒劳的艰难地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窦之雨焦急地喊着纪虹,他想问出纪虹哪里难受。然而无用,纪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
他仿佛坠落到一个只有疼痛的世界里。似有看不见的铁笼,内里镶满锋锐的尖刺,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铁笼收紧,尖刺压下,万千锋锐毫无阻碍地根根穿透他的身体;又好像他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已经化为尖薄的利刃,从内部爆开。穿过他的筋脉血肉,瞬间将他粉身碎骨切裂开来。
被穿刺、被粉碎的身体,却又凝聚起来,然后再被遍体穿透和片片剖开。循环往复的激烈哀恸,在时间地纵容下,用凌迟一般的苦楚,将他的灵魂一点点碎剜。
而窦之雨得不到回应,只能按着纪虹的手脉,细细诊视,却满头大汗渐渐渗出。
这这这、这是、哀悼反应!为何?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悲伤吗?
纪虹模糊的视线里,伙伴的面孔一个个出现。他们的嘴唇快速地蠕动着,看不清的眼睛,仿佛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是在担心他吧?然而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魂魄好像离体了,正在冷冷旁观他的身体被困在一个无声无着的世界,独自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又好像魂魄还在体内,只是和身体剥离成两个。所以哪怕身体再如何极致地被痛苦拉扯着,灵魂也依旧无法从那毁天灭地的哀伤中脱离。一半冰一半火,两种不同却都极致的折磨,作用在这身体上,他无处可逃。
他的心里没有自主的悲伤的情绪,身体却痛入骨髓般哀恸着。他知道,那个给了他最惨痛、最可怕记忆的魔鬼已经死去了。而代价就是现在哀伤得快要随魔鬼一同死去的身体。
哀!恸!至!极!
虚幻恐怖的幻觉竞相上演,纪虹被困在黑和白的交界处,不属于任何一边。折磨已超越人类意志所能承担的极限,纪虹无力挣扎,渐渐被扯向深渊。
不知什么时候,在黑与白的边界间挣扎的纪虹,感觉腹中有一团暖暖的、小小的火焰,慢慢从他身体中心点燃。
这团火焰如同燃烧在灵魂里的一只火鸟朱雀,轻柔鸣叫着,睁开眼来。那是一双与他同色的琥珀色眼眸,其中流转的是生命初始处即温暖着他之灵魂的熟悉情感。
它扬起柔软的翅膀,温柔而轻易地击穿了隔离他和外界的结界。如同阳光投入浓雾,朱红的羽翼覆盖下来、轻轻拢住他的身体,开始缓慢而恒定地给他抗衡哀伤的力量。
纪虹被亲密地保护着,在一片从黑暗中隔离的朱红的世界里。他伸出渐渐恢复知觉的手,缓慢的、艰难地去接近触碰这只火鸟。骨血相触、血脉相连的脉动从指尖不休传来,靠着这接触,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个体,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连接。
脉动不休,轻柔回荡,在生与死的初次传承中变成这个虚无世界唯一的纶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他的一切开始复苏。感觉、意志、意识,渐次清醒过来。时间变成天挂白练,在他周围冲刷降落。他好像悬在半空中的灵魂开始落下、落下,最后落在这团温暖的火焰之中,到了归乡、有了着落。
他睁开眼,刚刚经历过的极致痛苦让他的眼睛还蒙着一层阴翳,视线里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云层和霾雾。但是那团火焰还在他体内燃烧,这层阴翳渐渐淡化、消去,他终于能够看见,最先入眼的就是顾蔚蓝和窦之雨带泪担忧的脸。
“你们怎么哭了?”纪虹轻声说道,被哀伤摧残过的身体,让他的声音如同从刀尖磨过的血肉一般痛彻而喑哑,“别哭。都过去了,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没事了。”
顾蔚蓝侧过头去,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再回过头来,美丽的女子展颜一笑,笑颜明媚如旭日春花:“是的,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事的。”
窦之雨却是忍不住,他刚刚离的最近,也是最真切地旁观了一场生与死挣扎的人。在他这个旁观者的感触里,刚刚的状态,连死亡都是一种仁慈的恩赐。更别说身为亲历者的纪虹,以及旁观纪虹挣扎却无能为力的顾蔚蓝。
但他不想在纪虹面前继续落泪,于是起身走开,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其余七侠也都默然地背过身去,给纪虹和顾蔚蓝营造出一个独处的空间。
在降落之前,纪虹被顾蔚蓝扶着,站在热气篮边缘,看着底下的景象。
他的心格外平静,因为他知道已经有一些东西或者说记忆,被永远地留在下面、留在渐渐被抛开的过去。但同时,又有一些东西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是什么?是爱?是怨恨?还是始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可期的未来,正在前方等着他。即使前路依旧多坎坷磋磨,但是他的朋友还在、他身体里那团燃烧跃动的火焰还在,他就能走下去,无惧折磨。
而他,那位魔教少主、墨尘,已留在过去里。就好像幼年一直惧怕的将从梦中脱出的那只恶鬼,也已经留在过去,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
人生永不再见。
三天后,七剑合璧。魔教教主墨骁死于火舞旋风。
麒麟再次现身,卧底马三娘伤麒麟后死于紫云剑主陌莎之手。
肆虐五十载的魔教一夕覆灭,森林重回平静,大地重归安宁。
八月后,七剑之首纪虹,于新建的玉蟾宫中,产下一子,取名、墨澜。
前尘皆销,如风平浪静、波澜休止。记忆不灭,如天空广阔,海浪滔滔。
那曾经的人生、曾经的爱恨,都被填埋进时间里。往事休也不休,时间总是向前,唯因生命不息。
也许人生、从不相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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