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花(下)

第九章
傍晚放学,陆夕自己开车回去,伊惟早早做好了晚餐。
陆夕问:“你们工读生的薪水怎么那么低?”
伊惟笑容熠熠,“新任理事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以给我们涨工资么?”
陆夕顿了顿,真将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了,让Lucas记录到议程中,然后又将煎蛋的事说了一遍,这也是伊思明的建议,让他多多与人交流,陆夕本来还担心无话可说,然而面对伊惟却不知不觉有点滔滔不绝了,伊惟听完了来龙去脉,只慢慢说道:“其实,给理事长送餐这项工作的收入还挺高的。”
陆夕“哦”了一声,又默默记住了这件事。
吃完饭,两人开车出去兜风,伊惟说自己也会开车,陆夕想看看他的水平,就让他开,伊惟坐在驾驶位上,忽然问他,“是我做的煎蛋好吃,还是那个女孩子做的好吃?”
陆夕忖度,认真回忆,思量半天,回答:“那个女孩子的好吃。”因为画了笑脸。
“哈哈哈哈。”伊惟猛地大笑,拍打着虚拟面板,笑得肩膀抽搐,陆夕只觉莫名生气,Lucas在一旁帮腔做势:是的,没错,这就叫嘲笑。
陆夕微怒,“笑什么?”
“没什么。”听出他的怒气,伊惟勉强止住了笑,一本正经望着前方,装模作样调出了方向盘,呼啦飞驰,风声灌满两人耳朵,陆夕喜欢开快车,伊惟的技术也不赖,他那一点小小的火苗就被这肆意飞扬的风给吹熄了。
陆夕将金黄色的煎蛋咬了一口,总觉口感有些不对,皱眉,就将煎蛋放回餐盘中,宋灵拘谨站在他面前,偷偷观瞧他的反应,见到那个多了个小小缺口的煎蛋,脸色瞬间就变白,“陆、陆先生,怎么了?”
陆夕见她紧张,安抚性又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个煎蛋,又咬了一口,没错,不一样。
“今天和昨天做的口感好像有点不一样。”陆夕不禁沉思。
虽说不是什么挑剔狂,但陆夕确实是个毫不自知的强迫症,他的东西,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昨天的那个煎蛋,火候与酱的搭配对他而言刚刚好,但今天的不一样。
宋灵心里犯怵,没想到陆夕居然会挑剔如此,连忙解释:“今天的油不小心放多了一点,明天我会注意。”
陆夕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专心致志吃饭,那个煎蛋却一口也不再碰。
宋灵有些恍惚看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是因为那个煎蛋的缘故,陆夕居然就指定她来做固定送餐者,某种意义上,给理事长送餐算是最轻松的工作,收入却很高,谁也没想到这等美差就落到了她头上,众人艳羡不及,连伊惟都坏笑着调戏道:“哟,看来你以后可以天天去欣赏美人了,艳福不浅啊。”
宋灵面对伊惟有点心虚,干巴巴笑了笑就走开。
次日她又送餐,这次长了心眼,提前向伊惟请教了煎蛋的技巧,趁夜练习了好久,浪费了不知多少鸡蛋,最后觉得大功告成,这才将餐车推上去。
陆夕吃了一口又不吃了,理由还是那一套。
宋灵急得眼泪都快出来,陆夕却以为她害怕自己,不知所措站起来,Lucas提醒:陆夕,要绅士一点啊。
陆夕将一方手帕递给宋灵,言简意赅,“不要哭。”
宋灵恍惚看他,少年眉目柔软,他真好看,又那样聪明,又那样富有,又那样温柔,如果不是遇见陆夕,宋灵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如此完美的人。
不该做梦的,白日梦更是罪大恶极。
可是宋灵还是忍不住,接过那方质地柔软的真丝手帕,凑到自己眼旁,擦了擦那若有若无的眼泪,说话的语调又娇又柔,“我做的煎蛋,真的就那么难吃吗?”
只因这一句话,陆夕就皱着眉将那个煎蛋吃完了。
这天回家,陆夕在车上就对伊惟道歉,“还是你做的比较好吃。”
“嗯。”伊惟不置可否。
这之后宋灵每天送餐,那个煎蛋陆夕总是只吃一口,一周后,陆夕对她说:“以后不要再给我送煎蛋了。”
听到前面几个字的时候,宋灵的心脏差点没跳出来,听完整句话,再看着平静又生疏的陆夕,心里不免怅然若失。
为了见到他的笑容,宋灵只好又去请伊惟做煎蛋,伊惟什么也没问,非常爽快就答应,微微一笑:“那么,这次我做个新花样,事先说好,如果真的会多给小费,你和我一人一半。”
宋灵听着这话有些奇怪,因为伊惟一向不是那么在乎钱的人,工读生的家庭条件都一般,在学校都是紧巴巴的省吃俭用,伊惟的家在这座城市的北区最北端,对生活在这个城市大多数人而言,那极北区是无异于贫民窟的存在,伊惟的经济状况当然也不算很好,但却十分慷慨豁达,平常有什么收入高的工作,都是优先让给其他工读生来做,也正是因此,伊惟的人望极盛。
心里很奇怪地嘟囔着,宋灵却怕言多必失露出破绽,推着餐车就去送餐,伊惟今天做的煎蛋是心形,这个未免太肉麻暧昧了些,宋灵就有些忐忑,结果陆夕却面不改色吃完煎蛋,没有其他任何她七想八想的反应。
陆夕吃完饭,宋灵收起餐盘准备离去,陆夕忽然又叫住她:“等一等。”
宋灵回头,陆夕静静望着她,目光空泛深切,像看到人心里去。她心跳如雷,陆夕道:“你忙不忙?可以稍微停一下么?我有问题想问你。”
她坐在那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纵然不知材质与品牌,但那种无形的奢华仿佛有着难言的魔力,钩子般将她的嘴角缓缓拉了上去。
陆夕坐在办公桌后,淡淡看着白色沙发上一脸迷醉的女孩,心里一会困惑一会明了。
知道了某些真相,但似乎也发现原来他也有他还不知的事情。
最近陆夕和学校的大人物开了不少会议,那些老滑头心思深重,有Lucas的全程指导,陆夕和他们唇枪舌剑,好歹将工读生的薪金水平提升了一些,同时重新审查修正了那堪为严苛的扣款制度,拜这无数场嘴仗所赐,陆夕也学会了拐弯抹角。
“今天的煎蛋很有水平啊,你是向谁拜师了么?”
宋灵听见这话,本来很是高兴,一抬头,与陆夕对望一眼,对方神态清冷,殊无笑意,她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宋灵的脸霎时雪白,忽而变灰,一下子站起来想要解释,陆夕却温和笑笑,伸手让她坐下。
宋灵现在再感受不到一点沙发的奢华气息了,她像坐在又硬又冷的冰块上,声音颤而低,“陆先生,我……”
陆夕说:“你恐怕不知道,伊惟是我的执事。”
宋灵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按陆夕的说法,伊惟岂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猫腻,可是伊惟却还假装不知道,假装大方教她做煎蛋,还假惺惺说要和她分小费,骗子,都是骗子。
女孩沉默不语,陆夕本想问她撒谎的理由,但看女孩那副面如死灰的表情,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只问:“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宋灵摇摇头,站起身来刚想走,一缕夕阳又落在她眼前,温柔明亮的光色这时格外刺眼,她不禁停下,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她反倒冷静下来,鼓起最后的勇气看着陆夕,“陆先生,以后我还可以给你送餐么?”
陆夕微笑,却淡淡摇了摇头。
宋灵深吸一口气,弯身向陆夕行了一礼,再起身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脑袋里乱成浆糊,手上动作却是不慢,推着餐车退出门外,门在她眼前轻轻阖上,透过最后一丝缝隙,她望向门内,陆夕正站在窗边,晚霞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铺展开来,他可以尽情观赏,但那却是她永远也看不了的风景。
陆夕问Lucas:为什么有人会说谎呢?
Lucas说:当然是因为有所求而不得,说谎只是其中一种手段。
“那么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手段?”
Lucas回答:当然。
“那么,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那云霞缓缓浮动,从一边飘向另一边,充斥着陆夕的视野,他觉得世界也好像这天空一样,明明暗暗,色彩斑斓,美丽的,也可能是虚无的。
真是复杂,真是困难。
Lucas说:那当然取决于那人所求。
“手段不重要么?”
Lucas语气舒缓:陆夕,比起过程,结果最重要。
“真的是这样吗?”
Lucas毫不迟疑回复:是的。
得到这样的回答,陆夕却更加迷惑起来,智脑不会给出错误的答案,他应该相信Lucas。
然而,当他的内心产生趋近Lucas的念头时,他的头却猛烈痛了起来,像一根针插进他的大脑,疯狂搅拌着,将他的一切思维神经全部搅乱。
他越痛,越是清醒。
越是清醒,就越发清晰地回忆了这份疼痛的缘由——
不可以,不可以听从Lucas的话啊。
小时候的他,痛到拿头去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之时,那个女人急得将他抱在怀里,那个女人,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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