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院内,小童忙急步上前,拿过男人手里的药翁。
男人转眼顺手放开问:“可找到千株草了?”
“找到了。好几株呐,我都拿回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走向竹篓,弯腰在里面扒拉两下,果然从里面找到了几株朱红色的草药出来。
小童一边捣药一边问他:“公子,有了这千株草,里面的那位公子就能醒来吗?”
男人道:“千株草,是为他医治断骨的。”
小童哦了一声,又问:“那他什么时候会醒呐?”
男人道:“且看他意志如何吧。”
小童哦了一声,突然又嘀咕一句:“那位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如果醒了,一定更好看吧。”
“嗯?很好看吗?”男人一边整理着手里的草药一边问。
小童老实回答:“好看,十分好看,除了公子,我就没见过他那么好看的人了。”
男人有些失笑,他摇摇头,将手里的草药清洗过后,又递给小童:“拿去切碎了,与药翁里的药合在一起,再拿去药房,熬出药汁。”
“哦,我知道了。”
小童接过了药,转身就去照办。
男人擦了擦手,又转身去将一边架子上凉嗮的草药取了下来,放入青色的药汁搅拌,这才朝着屋里走去。
里面,那人躺在竹床上头,身上多处伤势,深浅不一。
男人侧身在床前坐下,伸手,便去解他的衣裳。
袒露而出的胸膛,上面也布满了不少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挂的,也是深浅不一,最严重的,甚至还能深可见骨。
拿去药翁,男人挑了里面的药出来,就开始细细地给他抹上,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反应。
不过……
在男人为他重新拉好衣衫之后,他却是忽而皱眉,隐约有醒来的迹象。
男人微愣,扭头仔细地盯着他看,果然……
眼布下,他似乎是睁眼了,但眼前的黑暗却让他困惑了,再眨眨眼,依旧还是漆黑一片,迟疑着,他抬起手,想要摸向自己的眼睛……
“别动。”突然,手被人抓住了:“你眼睛有伤,暂时还不能摘下这眼带。”
“你……”他略微迟疑:“你是谁?”
“我?”男人说:“我是萧策。”
他默了默,问:“那……我呢?”
萧策似乎微愣。
他又问:“我……是谁?”
萧策没答,但他感觉到,萧策抓着自己的手,似乎是紧了几分。
好一会,萧策问:“你……不记得了?”
他嗯了一声,又问:“我们……认识?”
萧策:“不认识。”
他愣了,似乎没有想到萧策会这么回答一样。
抽回手,萧策又道:“你伤势颇重,身上多处碎骨,还需卧床休养,切记乱动。”
他动了动唇,耳中明显听到萧策起身时的布料声,便猜测萧策恐怕是要离开,他紧了紧五指,似是有话却又不知当如何说。
忽地,萧策又道:“如若你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便暂时别想,或许待你伤好之后,或许会自己恢复起来。”
“是吗?”他呢喃着,显然迷茫得很。
萧策转身,又朝他看去:“在你想起自己是谁之前,我便先唤你清澜吧。”
“清……清澜?”他呢喃着。
萧策道:“清清藤下影,莽莽悠澜涧,我是在一处山涧的树藤下,发现你,那时你浑身是伤,正躺在藤网之上。”
“山涧树藤……”顿了顿,他又问:“你……怎会去山涧?我……又为何会在那里……”
萧策道:“我本就是名大夫,进山采药并不奇怪,不过你,我却不知了。”
他说话了,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萧策盯着他看了片刻,这才转身,只不过……刚走到门边时,他便听到床上的人开口了。
那人说:“清澜……多谢先生相救。”
萧策脚步微顿,淡淡勾起了嘴角。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他……承认了萧策暂时为他取的名字。
清澜……
清清藤下影,莽莽悠澜涧。
自己是谁,为何……会受这样的伤……
如今的清澜全不知晓。
斗转星移,又复一日。
清澜醒来却已忘却前尘,不记前世,唯一知道的便是这竹屋之中,除他之外,便是萧策与他的药童石竹。
清澜至今眼不能视,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象,望不见朝阳夕霞,不知是不是因此,反倒显得他的听力愈发过于常人,连痛感,也异人常人。
今日……又是如此。
“很疼?”床边,萧策的声音突然响起。
清澜愣了一下,只得说道:“让先生见笑了。”
萧策道:“有何好见笑的?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放大数倍皆是正常。”
清澜不说话了,他就静静躺着,感受这萧策的药棒,在身上涂抹的感觉。
冰冰凉凉,还带了一些略微刺痛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碎末渣滓。
清澜想挠,但是……
“别动。”他的手被萧策抓住了:“发痒是正常的,不能挠它。”
清澜没有出声,指尖动了动,却摸到了萧策的指节骨。
萧策松开清澜的手,又继续给他上药。
房间里寂静得很,除了药翁里偶尔传来的捣药声,就是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檀香幽幽,青烟绕指。
涂完了药,萧策放下药翁,拉过清澜的衣襟为他系上。
这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衣裳半解,一个指尖系带,氛围有股说不出怪异。
即便……
即便此刻的清澜眼睛看不见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微微侧头,清澜似乎想要回避,可撇开头,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然而……
“你脸红了。”萧策突然说:“可是发热了?”
“没……没有……”清澜心里说不出的全是怪异。
萧策轻笑一声,那低淳的桑音传入清澜的耳中,像只羽毛拂过一般,让他顿觉心痒。
可……
萧策突然又道:“我还不至于对个病人下手。”
“你……”清澜似乎微恼,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下一瞬,萧策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但病美人,就不一样了。”
清澜的脸……彻底红了。
……
阴天,窗外下着小雨。
竹屋里,清澜已经能坐起来了。
萧策在他身边,正抬手为他解下眼上的布带,布带松开的瞬间,清澜下意识的皱紧了眉。
“别怕。你试试看,睁开眼睛。”萧策鼓励他。
清澜暗暗呼一口气,听话的睁开双眼,却……入目之处皆是漆黑。
“我……看不见。”清澜的声音有些发紧。
石竹狐疑:“怎么还会看不见呢,都用了这么久的药,不应该呐。”
萧策道:“眼上的伤,我确实已经为你处理好了,毒也解了,还看不见,应当与你的内伤有所关系?”
“内伤……”清澜似乎愣了。
萧策:“你应当是从高处坠落之时受的内伤,伤及筋脉肺腑,能留的性命已是难得了。”
清澜不语。
萧策又道:“你如今的身体,虽能下床走动一二,但终究还是坏了根基,想要痊愈,光靠药物,却不太可能。”
清澜迟疑:“先生……可有办法?”
“有两个。”萧策道:“修习焚天卷,凭自身内力重塑筋脉。”
“焚天卷?”清澜困惑。
萧策:“焚天卷,据说是上古神技,修炼之人若能习得功法,莫说只是修复筋脉,更是还能生死人,肉白骨,甚至是练出身体羽化登仙,不过这只是传言,究竟与否,却不清楚?”
清澜沉吟片刻,又问:“那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另一个办法?”萧策突然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声落到清澜的耳中,却……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果然。
萧策说:“与焚天卷相比,另一个办法却简单多了,就是双修水阳功,借力修体,再塑筋脉。”
清澜微微皱眉,似乎是在思量什么。
萧策也不再说话,只盯着清澜。
石竹的话,确实没有说错。
这清澜确实好看得很,好看得就像是误落了凡尘的仙,不染尘埃,却又身在红尘。
莫说女子见了心动,便是男子,恐怕也没有人会不动心。
“既然与焚天卷相比,双修水阳功简单许多,那便双修水阳功吧。”清澜突然说道。
萧策微微一愣,随后仰头大笑起来。
清澜困惑:“先生?”
萧策收住笑声,他弯腰靠近清澜眼前,声音底底,似乎有些危险,他问清澜:“你可知,何为双修?又何为阳功?”
清澜莫名。
若是未曾失忆之前,他定然是知道的。
可是现在……
“还请先生告知一二。”
萧策忽地盯着清澜。他的眼看过清澜的眉,扫过清澜的眸,掠过清澜的鼻,最后落在那薄薄的,却也小小的唇上。
清澜的唇,生得十分好看,唇色也浅,像极了那浅粉的花瓣。
萧策抬手,轻轻地捏住清澜的下颚,让他微抬起了头。
“你……”清澜明显诧异。
可下一瞬,清澜直接震惊住了。
只因为……
他那唇上突然传来了软软的,略微温凉的触感。
不用说,清澜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瞬间,他猛地撇开了头,整个耳根完全红透。
而萧策,他温柔的嗓音也带了几分揶揄。
萧策说:“这就是双修水阳功。”
……
清澜受伤,失了记忆,所以不知道萧策口中的双修水阳功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还以为这双修水阳功是一种再正经不过的功夫,却没有想到……
竟是这种功夫。
一时间,被轻薄的清澜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都明显愣住,随后他双耳耳垂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一般。
萧策盯着他了须臾,忽地低低一笑,又道:“若是不依靠功法的话,那你便只能靠着药物慢慢调养,依你的伤势,少则两年,多则三年。”
“我……”
“你慢慢考虑,不急。”
留下这话,萧策转身便走。
清澜坐在桌前,他微微扭头,面向那阳光照射进来的窗边。
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响,十分清晰。
夜里,清澜躺在床上,他眼上已经没带着布带了,可视线依旧未能恢复,白天黑夜对于他来说,似乎也没多大的区别。
不过也因此,而显得他听觉更加灵敏。
因为,他听到了房檐上,有轻功略过的声响。
清澜狐疑,刚起身坐起,便听得外头萧策的声音突然传来:“几位不请自来,倒是叫萧某有失远迎呐。”
竹屋外,一身夜行黑衣的几人刚从屋顶掠下,就看见了那坐在窗台上的人影。
萧策背靠窗墙,一腿盘着,一腿随意地踩在窗上,那一身浅色长衣,衣袂猎猎的模样,端得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可是……
那几个黑衣人看着他的时候,明显一愣。
其中一人,突然拔剑,剑尖直直指萧策:“鬼郎中,找你很久了!”
萧策扭头看他,几乎笃定地道:“哦?找我!看来褚佚已故了。”
“少废话!”黑衣人怒斥,几人拔了剑就朝萧策攻击过去。
竹屋里,清澜看不见外头的动静,但他听得出来,对方之前有五人,且个个都身手不凡。
而萧策……他以寡敌众,胜算……能有多大?
清澜皱眉,他起身想走到门边,奈何眼看不见,他脚下也不知道是撞到什么,整个人一个踉跄就朝下摔了过去。
桄榔的声音,是茶具摔碎的声音。
屋外,与萧策交手的黑衣人听到动静,其中一人猛然闪身后退,看向清澜房间的方向:“屋里有人!”
另一人怒:“杀!”
另两个黑衣人当即转身,朝屋里的清澜攻击过去。
房间里,清澜猛然摔倒地上,手掌不知道是碰到什么,被割破了皮,指尖碰到了粘稠的血液时,掌心还有明显的痛触传来,然而不等他自己摸爬起来,清澜就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几乎是刹那间,他下意识的就地一滚,刚躲开就听到了兵器挥动的声音,奈何这身体才刚恢复,弱得不堪,清澜滚到桌脚,撞了上去,瞬间疼得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清澜疼得倒吸冷气。
可下一瞬,他就动弹不得。
因为……
这阵疼痛,让他错过了再次躲开的机会。
他感觉到了透骨的剑气朝他挥来。
可是……
他却也突然听到咽气的声音,同时,清澜也感觉到,房间里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不过,却是片刻的。
因为他听到了萧策有些轻狂的声音响起:“连我的人也敢动,找死!”
随后,那几个被萧策一招毙命的黑衣人,全都嘭地一声,倒了下去。
动静略微有点大了,也让清澜微微侧头,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公子!公子!”竹石突然推门而入,可看到屋里的景象之后,他却愣了?
萧策不语,收剑,他走到清澜跟前,单膝跪地地蹲下。
清澜皱着眉,脸色有些苍白,那一双本该昳丽夺目光芒四射的眸,此刻却黯淡无光。
“受伤了?”萧策问他。
清澜没有说话,他只下意识的捏了捏划破的手掌,随后疼得嘶了一声。
忽地,萧策突然抓过清澜的手,一手串过他的膝下,就将他抱了起来。
“你!”清澜微愣。
萧策直接抱着他走出房间,却还不忘对竹石吩咐:“清理干净。”
竹石忙垂了眼睛回避:“是。”
而清澜,被人这般抱着,他整个都是一阵说不出的怪异。
萧策却四平八稳地走着,甚至于还掂了掂他的重量。
“轻了。”萧策说。
清澜脸颊发烫:“你放我下去,我,能走。”
萧策轻笑:“你逞什么能耐,你能不能走,我不清楚?”一脚踹开另一间竹屋的门,萧策直接入内,将清澜放到床上:“你身上的断骨还没长好,就又摔了一跤,应该是疼得厉害,这时候还想逞强,你是想以后都当个废人吗?”
“我……?”
“你愿意当个废人,我却不愿意照顾一个废人。”
清澜微恼:“谁要你照顾?”
“嗯?”萧策挑眉:“不照顾你,你能自己照顾自己?”
清澜皱眉,还没开口,萧策又说了:“虽然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但你若是废了,我也是不认的。”
清澜又愣:“以身相许?谁答应了?”
“你不答应无所谓,我答应就行了。”萧策似乎在故意气他:“盲眼美人,我不嫌弃。”
“你!”清澜果然被气着了,脸红红的,眉头皱得死死的,再不说一句话。
萧策也没说话,清澜还以为他要走了,可没想到,脚步移动声后,却是萧策翻箱倒柜最后又坐到了床边,并且……他抓过了清澜的手。
“手怎么伤成了这样……”这话轻柔,似乎带着几分疼惜。
原本有些气恼的清澜,微微一怔之后,心里的恼怒便淡了几分。
尤其是………
“会有点疼,你忍着点。”萧策居然放柔了声音,而后,清澜便感觉他在为自己处理手伤的举动,似乎也带了几分小心?
那瞬间,房间里面安静得很,清澜莫名感觉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尽管他此刻目不能视,可这份怪异,还是让他心里骤然有些发快。
最后,清澜突然发问:“方才,我听到他们有人叫你鬼郎中。”
“江湖人随便给的一个称呼,算不得什么大事。”萧策有些敷衍。
清澜似乎又困惑了:“江湖……是什么?”
萧策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清澜又问:“他们,又为什么,要叫你鬼郎中?”
“江湖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清澜一愣,猜到萧策似乎不愿多说。
不过……
须臾后,萧策又道:“江湖就是一处刀光剑影连朝廷也管不了的地方,这里正邪两派分庭抗礼,强者为尊,败者无骨,生死由命,命不由人。而我?”萧策顿了顿,又道:“我非正派,或许还是个邪魔外道,只不过是人便没有不怕死的,是以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并不敢将我彻底得罪,却又看不惯我,便给我起了这么一个称呼。”
清澜接话:“鬼郎中?”
“是邪医鬼郎中。”
清澜一愣。
萧策又道:“正邪两派,想要我出手相救之人不在少数,但我却懒得出手相救。”
“为何?”
萧策:“貌丑无颜。”
清澜:“……”
萧策又说:“虚情假意。”
清澜:“……”
萧策再补一句:“贪生怕死。”
“那你,为何救我?”话出口,清澜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出来了。
然而。
萧策轻笑一声,有些调笑的道:“救你是因为我心情好,所以便顺便救了。”
清澜有些无言以对。
下一瞬,耳边那调笑的话,又让他脸颊发红。
萧策道:“你清俊绝伦,绝色无双,只看你这模样,自然心情愉悦,我,为何不救?”
清澜:“……”
所以……
江湖人给他起的称呼也没有错?
但他不应该是邪医鬼郎中?
而是……邪医色郎中。
咳。
想岔了,清澜急忙收住思绪。
萧策给清澜把手上做了包扎,又道:“这里被人发现,扰了雅兴,明日,我便动身离开,你……”萧策凑近清澜的耳边:“跟我走吗?”
清澜又是一愣,下意识的扭头回避。
萧策却一把将清澜的肩膀抓住,不让他乱动:“再动就要掉下去了。”
果然,清澜僵硬着不再回避了。
萧策突然又道:“你若当真不想以身相许,我也不逼迫于你,不过在你伤势还未痊愈之前,你还是且先跟着我吧。”说着,萧策又是一笑:“不能让我美人在怀,好歹也让我看看千秋绝色。”
清澜被萧策的话给说的尴尬不已,完全都不知道要该如何回应了。
不过。
当听到萧策的脚步声走向门边,即将出去之时,清澜突然又问。
“你我同为男子,若在一起……岂不是违背阴阳?”
“谁说男子便不能在一起了。”
清澜明显一愣。
萧策又走回床边,忽地轻轻捏住清澜的下颚问:“不是说失忆了吗?那又如何知道,同为男子却违背阴阳?”
“我……”清澜自己也愣了。
因为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萧策忽而又笑:“我很好奇,所谓的失忆,究竟是失了何种地步,可还知道男女之别?可还记得阴阳之说?可还记得执子之手,可记得……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