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梵山位于京城城外城,虽然只有一个时辰的路途,可清澜一个半残的盲人,想独身前往大梵山,其实并不容易,等他终于到达这大梵山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后了,四周的林中时不时地会有狼嚎声响传来。
清澜脚步不停,盲杖敲着地面,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等终于快到山上时,他却……被人拦了下来。
“清澜公子,你你怎么来了?”石门外,竹石闻声而来,却神色惊讶。
清澜微微侧首:“竹石?”
“是,是我,可是你怎么来了。”
“阿策呢?”清澜问。
竹石神色顿时意外:“公子他在里面,但是……他心情不好谁也不见,清澜公子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
“他不愿见我吗?”清澜呢喃:“若是如此,那我便在这里等他气消。”
“啊……这不好吧?”石竹为难。
清澜不语,就握着盲杖站在这里。
石竹一时间有些无奈。不由得皱紧了眉,认真打量起清澜此刻的模样。
现在的清澜,头发乱了,衣衫脏了,袖口挂破了,裙裤也扯烂了,连那双白色的鞋,此刻也满是污泥……石竹皱眉,再仔细一看便发现,清澜的手上还有好多细小的划痕。
红的白的明显都蹭破了皮。
石竹愣了愣,还是说道:“那清澜公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跟公子回禀一下。”
清澜点头:“有劳。”
石竹转身走了,皱着眉,神色很是无奈。
一路过了水面小桥,再到入一处竹林之中,石竹来到山壁间的石门下,抬手敲了几下:“公子?公子?”
里面无人回应。
石竹抿了下唇,又小心地道:“公子,清澜公子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沉寂片刻,里头依旧无人回应。
石竹又喊两声,皆不得回应,便只能轻叹着转身走了。
大门外,清澜依旧站在这里,虽是狼狈,却背影挺直,自有清韵。
石竹踱步而来,神色为难:“清澜公子,我家公子他……”
“他不肯见我是吗?”清澜猜测。
石竹叹息一声,劝他:“我家公子就是这样,脾气古怪,有时候连我都摸不准,清澜公子,要不……你先回去吧?”
清澜微微蹙眉。
石竹为难道:“我家公子的梵山居,从来都是不许外人踏入一步的,几年前,剑盟有人不听劝阻,硬闯进来,结果就被公子给扔进了万蚁窟,被万蚁撕咬而亡,你……”
“既然他不喜有人进去,那我便在这里等他便是。”
“可……”
“我等他。”
清澜坚持,石竹也无奈了,便只能转身离开。
而这门前,清澜便一直站在这里。
……
他从黄昏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等得石竹出来几次劝他离开,也不见萧策从里面出来……
萧策这是当真……不想见他。
低低一叹,清澜只紧了紧手里的盲杖。那端上刻着的几个字,清晰地刻着几个字……
清澜吾……君。
轰隆。
天际,忽地炸雷。
清澜微微抬手,指尖从那几个字上略过。
寒风咋起,云层若浪,是有大雨倾盆之势。
清澜剑眉轻蹙。
身后,大门忽地开启,有人一袭月白长衣走了出来。
“你来作甚?”
“阿策……”清澜回身。
萧策站在门边,神色冷冽:“你这是,来看我笑话,还是意欲何为?”
清澜蹙眉:“我怎么可能是来看你笑话?”
“那是如何?来劝我放过司马异一家?”萧策冷笑:“若是如此,你会不会天真了些?”
清澜蹙眉:“你有仇怨,我不拦你,但……”
“但就是不许我滥杀无辜吗?”萧策忽地接话。
清澜抿唇。
萧策冷笑:“你们这些人,自诩正派,自命清高,还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滥杀无辜,只不过都是因为事前不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罢了,才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倘若是你一族皆亡被人灭门,我看你还说不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你……”清澜猜测:“你与司马异一家有灭门之恨?”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萧策冷讥:“你问这个是打算帮我报仇?你做得到?”
清澜不语。
若是让他举刀宰杀恶贯满盈之辈,清澜笃定自己不会手下留情,可若是让他伤及无辜妇孺,他却……做不到。
“我说过,司马异一家的命,我要定了,你真以为你能救了他们?还是说……”萧策眯眼:“你不会当真对我动心了吧?就因为我救了你,对你轻薄了两句,所以便让你以为你真能左右我的决定?以为真能救下他们??”
清澜愣住。
萧策讥笑:“看来失忆的人当真好骗得很,只需三言两语,便可让你倾心而交。”
“好骗?”清澜似乎愣住。
“难道不是?”萧策依旧一脸讥笑:“若非好骗,谁有心思与你调笑取乐?”
清澜愣住,一双毫无光亮的眼,似乎有些微的怔愣。
门前的一时沉默,让萧策又笑了起来,只不过那样的声音,从他喉间溢出,却显得是那样的嘲弄而冷血。
“之前,我给你面子,暂时绕过司马家的其他人,但下一次就不会了。”萧策冷道:“至于你,你我之间,便到此为止了,你见不得我滥杀无辜,我也见不得你满口何辜。”
所以……
“道不同,便还是不相为谋最好。”
留下这话,萧策转身便要今日,清澜眼睑一抬,下意识的伸手。
他的指尖,捏住了萧策的袖角。
萧策顿步,垂眼看去。
“你这是,说的都是真的?一切都只是在与我调笑取乐?”清澜问。
萧策不回,只皱紧了眉。
清澜不得回应,指尖缓缓松开:“我明白了。”
萧策转身看他。
清澜后退两步,握着手里的盲杖,朝着萧策抱拳行礼:“是在下愚昧了,既然萧先生已经将话都说得明白,那在下,也不再打扰,这些日子,多谢萧先生的诸多照拂,在下……告辞。”
转身,抬步,离开这门前,清澜的脚步走得不疾不徐,仿佛那个为见萧策,而在这里等了一夜的并不是他,仿佛为了萧策,摸索着穿过丛林狼狈而来的人也不是他。
从始至终他都那样坦然,连到了此刻,神色间似乎也无多大的变化。
“清澜……”萧策略微呢喃,衣袖下的掌中,握着得是一枚,被重新粘贴过的秋蝉玉……
……
独行于林,这一路来,清澜都走得磕磕绊绊,他虽是神色无常,可那握着盲杖的指尖,却下意识地用力,直捏得指尖明显发白。
林间森森,闷雷阵阵,不过须臾,便有大雨倾盆而来,唰地一下瞬间洒满了整个林间。
清澜脚步骤然一顿,他便站在原地不再动弹,湿透的衣衫紧贴在他身上,而面上水珠滚滚。
失忆的人,对于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会不会产生莫名的依赖?
清澜不知。
但他醒来时对于第一个“看到”的萧策,也确实是有些莫名的亲近,不是因为他的调戏轻薄,也不是因他的照顾看顾,而是这个人……虽然不太正经,但清澜却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他对人的真心实意。
可是如今……
却原来这份真心实意,也不过只是虚假逗弄罢了。
抬手摸向眼角,清澜眼睑微动,脸上的雨珠滚落,似乎留下的斑斑痕迹。
“呵……咎由自取……”
清澜轻笑,喉间忽地血腥翻涌,让他一时压抑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混在雨里。
指尖擦过嘴角,清澜握着盲杖,不顾雨势依旧前行。
入夜,破庙中。
清澜便歇在这里,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听觉优佳。
坐在石像旁边的背风处,清澜双眼闭着,身侧的手握着盲杖的端部,拇指轻轻摩擦着上面刻着的字,那双看不见的眼里,毫无半点光亮。
寂静中,门外又有人进来,刚推门进来,就一直都在骂骂咧咧的。
清澜微微侧首,随后又不予理会。
倒是那几人进来后,并没有发现清澜,反而抱怨起了这天气。
原是外头这雨下了整整一天,路面湿滑实在不宜赶路。
紧跟着,几人生了火堆,围拢火边就又开始闲不住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来。
清澜原不在意,却忽而听到他们提及了城主府的名字,一时间便让清澜蹙眉。
而那几人的话却还没说完。
“你们说,这鬼郎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好端端的,跟城主府的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谁知道?江湖上不都爱称呼他为邪医吗?那他做事还需要讲什么情面吗?”
“哎可惜了司马城主一世侠义,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说司马彦那厮杀了也就杀了,那厮在江城的所作所为确实该杀,可这司马城主……哎!”
“大概是因为养不教,父之过?行了行了,司马城主一家现在就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看着吧,这城主之位还有得挣,听说司马城主的大公子,如今就在邱道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惨遭鬼郎中的毒手哟。”
清澜听得蹙眉。
那边几人闲聊着,一阵感叹,忽地不知是谁,又突然提议道:“你们说,如果我们能帮忙把鬼郎中拿下,那司马家算不算欠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请?”
清澜意外。
另外有人问:“鬼郎中行走江湖多年,你可知他武功早已深不可测,拿下他?呵。你说的容易,就怕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以前是没有办法,现在可不一定了。”那提议的人突然压低声音:“听司马家的人说,鬼郎中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了个人,好像叫什么清澜的,据说好像是个什么绝色美人,鬼郎中似乎很看中他,因他求情才放过了司马家的那些妇孺,你们说说,若我们成趁其不备将他拿下,鬼郎中会不会为他束手就擒?”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多年,我就没听说过鬼郎中会有什么在意的人,有什么软肋。”
“这个办法或许可行。”
“哈哈哈,你也觉得可行是吧。”
“能让鬼郎中回心转意手下留情的,必定不是什么庸脂俗粉,若真能抓住这个叫清澜的人,到时候……”
“到时候不但能一睹美人风采说不定,嗯?哈哈哈……”
那几人意有所指的笑声,让石像后的清澜握紧了手里的盲杖,使得盲杖一个大意,碰倒了石像前的香炉……
“谁在那里!”
准备说起荤段子的几人,猛然起身,一个个全朝清澜的方向过去,发现清澜独身一人,还戴着帷帽时,这几人面上的表情明显微变。
清澜眼看不见,却也听得出来这里共有四人,且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好手,而他一个盲人想要以一对四,胜算……明显不大。
“你是谁?”其中一人朝清澜走近,话音也透着几分危险:“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清澜蹙眉,不语。
另外一人直接喊道:“大哥,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宰了!”
话没说完,那人就直接朝清澜动手,其他三人见状,也朝清澜围攻过去。
清澜惊愕,转动手里的盲杖反击,那几人见他还有功夫,干脆直接亮出兵器,清澜听声辩位险险躲开,身体却是开始力不从心,他用力挥动盲杖将其中两人击打出去时,忽感刀锋逼近,猛地一个旋身躲避,却是头上的帷帽,被刀气震成两半,而他亦是头晕目眩地靠向墙角。
呼吸……明显乱了。
“哟,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美人儿,我还以为是哪来的歪瓜裂枣也敢在这里偷听。”
清澜拧紧了眉,想要运动内力,却……根本就做不到。
“大哥,你看他好像是个瞎子。”
“瞎子?瞎子才更有趣呐。”那大哥将刀放回刀鞘,走向清澜:“这么好看的瞎子,杀了岂不可惜,不如……跟陪我们几个乐呵乐呵?”
清澜微愣,随即一把打开那大哥朝他伸来的手,其他几人见状瞬间飞扑上去,抓衣服的抓衣服,扯手臂的扯手臂,直将清澜给拽了出来按倒地上。
那大哥缓步上前,一巴掌就给清澜脸上抽去,不待清澜缓过神来,他手一用力,直接一把撕了清澜身上的衣衫。
清澜大惊,两手猛地握成拳头,那瞬间也不知他是哪来的力气,居然挣脱开来,随后……
竹声闪过,破庙里的四人,瞬间全归了西天。
外头,轰隆一声,雷声诈响。
破庙里,清澜脸色惨白,他站在篝火边上,那握成一团的手里血流如注,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盲杖,不知何时裂了开来,好好的盲杖炸裂,成了爆破竹花,而那四人,身上插着的就是这炸裂的竹刺。
门外,有人疾步而来,可当踹开门后,他却怔在门边,同时清澜一个抬手,那爆破的盲杖竹刺,直指着门口出现的人。
“你……”那人似乎愣了,一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清澜。
清澜微微侧首,剑眉紧拧:“萧庭!?”
“你怎么弄成这……”话没说完,萧庭看见了破庙里死不瞑目的四人,那瞬间他眼神阴得厉害:“是他们做的?”
萧庭欲要入内,清澜神色一凛,那爆破的竹刺猛地袭了过去,直逼萧庭,被萧庭一个侧身躲了过去。
清澜皱眉,再要出手,却是一口血忽地吐了出来,紧跟着他身体一软,就倒了下去。
“沈剑倾!”萧策大步而上,一把将他接住。
清澜意识混散,仍是虚弱地问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萧庭没还没说话,清澜就整个昏厥过去。
破庙外,轰地一声雷响,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而被萧庭抱着的人,仿佛是没了生机一样,他衣衫不整,露出的肌理并不如他的容颜那么清绝,相反,那上面还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
萧庭看着,瞬间赤红了眼睛,他脱下外袍将人盖住,便抱了他大步从外走去。
轰隆隆的雷声不觉于耳。
大雨隔绝了整个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