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三花岛开始的海难

万径被自己亲弟弟构陷,流放到三花岛已经十年零四个月了。
从二十岁熬到三十岁,当年的骄傲少年如今成了一颗沉默的石头,摆在岛上,被海浪捶打,被盐水浸渍,被鸟屎腐蚀。如今,这颗石头,比海水盐,比盐水咸,和自由自在的海鸟们一比,闲上加闲。
闲得发慌的万径发明了很多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比如,和阿城一起比赛捞鲍鱼海带公主裙带菜,自制海盐,最后做一锅沙滩火锅。
比如,给每一只海鸟取一个非常土异常俗气的名字,每天早上大声问候一遍,引来海鸟报复,拉开一场鸟屎躲避大战。
比如,陪岛上的小鬼们一起打水漂,最后惹得小鬼们一起哭爹骂娘。
只是,一天又一天,潮水退去,热闹散尽,夜幕降临后的那些漫长夜晚,万径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忍不住对着阿城说了出来。
“空落落?你个傻子哪里晓得什么叫空落落?”
阿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谈话间,烟杆一杆子敲在尚有余温的石头上,烟灰散落,数点火星子转瞬即逝。
“拥有过再丢没了,才会空落落。”
阿城是三花岛的监狱官,万径被发配到这里十年零四个月,他就看管了十年零四个月。
他经常说,这地方的鸟屎味都闻腻了!
谁知道闻腻了鸟屎的阿城会发生么疯呢,万径陷入沉思,然后他知道了。
“唉,你咋不逃呢,你要从这逃了,我就可以回京述职了,京里公文一下来,我立即买了火车票,跟脾气暴躁的列车员吼几句,腾开白被埋头睡一觉。车停了,我赶紧拉下行李下了列车,到处都是人,人挤人里,狠狠吸一口京城里的空气,嘶!繁华的味道!”
阿城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好像眼前真的有了幻象。
“繁华的味道!”
海风昼夜不停的吹,早将人风干成了老腊肉,咧一口,咸腥味。
万径没理会身边人的幻想,他低着头看了又看,一只大螃蟹从石头下边挣扎着,挥动它两只大钳子,他用树枝随手拨弄了一下,螃蟹立即咬着枝干儿不动了。
“我说,万小弟,你真的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这里了?这个破岛。”
阿城停止发疯,继续吐了一口烟,“好歹和你那老爸联系联系,联络联络感情啊,说不定啊就能提前离开这里了。”
“不想联系。”万径低声说。
早忘了,京城里的所谓‘家人’。
万径的故事其实相当的狗血。
四岁,父亲出轨,说找到了真爱,将万径母子赶出家门。
若是就这样也就算了,摆脱那个已经无爱的家,也许就这样和母亲一起奔向自由的明天。
可万径的外祖家失势,大大小小都在监狱里养老,而母亲又从小被养成了一副生活残废的模样,她像是一只从未离开过金丝笼的白鸽,根本不知道怎么脱离别人的庇护活下去。
生活大不了从头再来,万径母亲却觉得这辈子完了,早已失去生存的动力,在主卧室大衣柜里自杀了。
这股子要死也要死在丈夫家里的执拗劲,为唯一的儿子留下了这么一套大别墅。
当时舆论鼎沸,上流社会的八卦影响名声,万径父亲捏着鼻子将这膈应人的房子留给了他,拉下老脸勉强收留了。
生活艰难,日子总是要过的。
万径生来纯粹乐观,没变成阴郁缺爱的病态少年,反而颇有些慷慨意气,与小三岁的继弟弟关系颇为亲近。
这点亲情持续只持续到十九岁那年。
万径被指控杀了弟弟万锦的女朋友陈睿然。
是亲弟弟万锦做的铁证。
拘留所里,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亲自接见了他,万径还未来得及受宠若惊。
“你要毁了你亲弟弟吗?!”
是吗?是我毁了他吗?
万径亲眼目击,是万锦宴后醉酒伤人,失手杀死了陈睿然,那个丹凤眼瓜子脸儿的十六岁女孩。
他一开始还有意劝弟弟自首,没想到万锦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他隐瞒,刚答应下来没多久,就被家人语言设陷,替人受过,到最后屈打成招,俨然成了真正的杀人凶手。
鉴于他当时还差五个月才二十岁,还未成年,万径没有直接判死刑,而是无限期流放到三花岛上。
操蛋的‘家人’!操蛋的法律!
还未成年的少年就被打趴下了,趴在三花岛永远起不来。
不……也不能这么武断的说。三花岛十年岛上生活,未必就真的趴下了……
万径瘫在沙滩上,身体默默感受这座岛屿沉静的呼吸。
心里很平静。
……
三花岛是近北海的一个半岛,说大也大,长达五十公里的海岸线,说小也小,整个岛住的渔人不过六百人左右。
三花岛也不是什么观景岛,风景不美,一年到头有半年天气恶劣,平日里没有什么旅客前来观光,岛民们穷的要死,只靠渔猎为生。
这是一个被视作流放岛的地方,天气恶劣,资源贫乏,有传闻这里的渔民祖上都是被发配到岛上的贼子、杀人犯。
可是万径却很喜欢。
岛上居民不过是一群兢兢业业的渔人而已。
花七老爷会热心教他怎么分辨鱼类怎么吃更香,黄四娘家会亲手做鱼丸送给万径填饥,灯塔长一家会特意在忙碌期等他吃个便饭……
“不过是因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而已,可恶!”
阿城忿忿不平,他可不像万径有那么好的人气。
万径身材修长,骨头硬朗,身体经过海浪洗礼,没有一丝赘肉,肌肉块块分明,结实可靠。
最让人嫉妒的是那张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线条英气,和京城里的影视明星没什么两样,无论哪个角度看过去,总是有那么一秒被这种美与力强强结合所诱惑。
十年零四个月了,居然还是看不腻。
阿城为自己的一秒失神恼羞成怒,转而打趣万径。
“黄四娘家的女儿花满子是不是还在缠着你?你小子福分可不浅哪!”
“别说笑了,她没什么玩伴,想找我陪她玩罢了。”
万径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宠溺,“谁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有意思,我又不是恋童癖?你想送我去断头台啊?”
“嗯嗯,断头台好啊,你去了我就能升职了!”
“就算你不守着我,你也回不去京城。”万径默默扎了他的老朋友一刀。
阿城痛心,“呃……你这人,嗬,把你当傻子的才是傻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在三花岛呆了十年的监狱官能是个能正常调离的监狱官么?
监狱官阿城,乍看着是官,仔细一瞧,不过是另类的囚犯而已。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明天开始要忙起来了,我先回屋休息。”
万径冲着阿城摆了摆手,走了。
因为,三花岛的汛期开始了。
万径明儿一大早要准备出海捕鱼。他要趁着汛期捕捞大量的鱼,腌入味了晒干,以当休渔期的储粮。
这是一个普通渔民的日常。
从海边回来,刚一进门,黄寡妇家的女儿花满子正蹲在门口等着他。
少女一见着人,立即蹦了起来,晒得黝黑的脸颊漫过一层热气,属于少女澎湃的生命力朝他裹来,暖烘烘的。
“万大哥,娘叫我送灯油来了。”
铁皮桶里汪着半桶黑油,万径双手接过。
“满子辛苦了,替我谢过四娘。”
“谢什么谢!每次万大哥你都这么客气,明明咱们都这么熟了。”花满子照例嘟嘟囔囔几句。
万径摸了摸她脑袋,宠溺地笑了笑。
花满子的父亲在五年前一个暴风雨之夜被大海吞噬了,只留下黄四娘和花满子艰辛度日,家里没有捕鱼主力,万径经常给她们送鱼,接济她们,为了感谢,黄四娘时不时回报一些精细的日用品。
日子来来往往,他是看着人小孩一点一点长大,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
说了好会子话后,临走时,花满子转过头,迟疑地问。
“万大哥,你明天是不是要出海了?”
“嗯。”
“想要什么特产了?”
万径见花满子眼神闪躲不定,脸颊红扑扑的,突然想起刚刚阿城的话,忍不住想到别处去了。
该不会……
千万别啊,我这种人……
像我这种人不该……
花满子欲言又止,最后好像终于获得了勇气似的,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万大哥,老猫子说最近半年来,气候不对,出海必须小心。还说明天会有大暴风雨,你别出海了好不好?”
万径松了一口气。
“别担心,我已经出海很多次了,有经验,又跟着老船长,没事。”
花满子焦急的眼神看着他,额头露出细密的汗,脸飞的通红。
“万大哥!老猫子虽然嘴巴又臭又毒,可他讲话很准的,你听我的。”
“小满子,别担心,没事的,我跟着老船长呢!”万径扯了扯被紧紧攥着的袖子,又无奈又心生欢喜。
“真的没事,你还信不过我?瞧我这肌肉练得多结实,哪一次捞海比赛我不是第一?大哥我在海里就跟鱼一样,你担心什么。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吃饭吧,四娘该等急了。”
花满子恋恋不舍着走开,半响,女孩再一次回过头,朝他挥手。
“万大哥!明天一定要小心,平安归来啊!”
“好啊——”万径双手合成喇叭状。
“还有还有,我喜欢万大哥——回来后我们就结亲!你等着!”
女孩不等他回应,害羞着蹬蹬瞪跑远了。
结亲?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万径失笑着摇了摇头,没把花满子的劝诫和告白放在心头上。
……
第二天。
晴,微风,少云。
老船长将船马力开到十档,带着唯一的帮手万径往圈定好的渔场开过去。
一切都很顺利,罐子沉下去,满满一罐捞上来,一筐筐鱼堆满了船舱。
只是,刚要回程的时候,忽而船帆呼的一下饱满了,风一下子大了。
老船长咂摸了一下空气,又望了望天空,四十年的出海经验在催着他赶回家。
“万小哥,这天不对啊!”
万径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
“海老,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那是属于灾难的味道,老船长心头掠过一丝不详的感觉。
“我们加速回去!”
半个小时之后。
天色与海面一黑,分明是正午一点,却像是一瞬间入了夜。
铅云压得极低,仿佛就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海平面掀起滔天大浪,水桶粗的闪电如锁链锁住了整个暗夜,雷声轰隆轰隆大作。
花满子捂着耳朵,从岛的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到东边,她看见那高耸着的灯塔,连忙朝着唯一能看清的地方奔跑起来。
雨衣早已变了形,被阳光晒成铜色的小腿不停穿梭,黏上细沙,还有浪头打过来的细碎泡沫,她全身上下湿透了。
可她看不见这些,也听不见黄四娘焦急的叫喊,不停向着那一抹亮光的地方,往高处爬。
大海在震动,在呼啸,在怒号,好像要吞噬整座岛,海水搅碎成细碎的泡沫,灯塔摇摇欲坠,咯吱咯吱响,才十四岁的花满子忍下心中的恐惧,她想看到老船长那艘大船的影子,眼前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她像是一只蚂蚁,行走在海兽的尸骨上。
“万大哥!万大哥!!!”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了下来,花满子头一回发现希望如此之渺茫。
这是前所未有的海啸!
脚下震颤得愈加疯狂,风吹得好大,要将人整个刮向天空。
“不好!”花满子紧紧抓住顶层锈栏杆,还未开始下塔,整座灯塔轰然倒塌。
一切都被海浪冲垮了。
“花满子!”
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湮没在暴风雨里,海中一只庞然大物伴着海浪的翻滚时隐时现。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