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径心事重重，走回新搭建的房子时，里边一点微弱灯光露出来打在脸上。他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了。
还没进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秦少逸那张润泽如玉的脸。
“万大哥，你回来了，等你好久，饭菜都凉了。”
“抱歉。”最近这些日子，两人一日三餐都是一起吃的，已经成习惯，这还是头一次发生意外。
油灯盏冒出火焰，一下一下摇摆，发出嗤嗤的细微声音。
四下一阵安静，只有碗筷发出碰撞声。
秦少逸放下碗，突然说：“我决定明天离岛。”
“这半个月，受万大哥关照良多，多谢了！”秦少逸语气很诚恳。
万径猛然抬头：“为什么？”
“恩？”秦少逸疑惑地问，“什么为什么？”
见他眉头缩成一团，秦少逸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吧，老猫子保护岛心切，人又聪明，肯定把我这点子猫腻扒了个底朝天。”
“可是……”
“算了，”秦少逸声音格外温柔，“我问你，我是谁？”
圣海教圣子。
他当然知道。
毕竟以前在学校里，所有有关圣海教的历史、发展现状都写在书本上，明晃晃表示，这就是个邪教，是科学的敌人，人类的邪恶集合体，见到疑似邪教人士，必须举报给巡逻官。
然而即便是高压封杀下，圣海教的教徒遍布整个大陆，杀不尽，赶不尽，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堪比京城大厂长主。
万径看着秦少逸那张姣好的脸，心里头一直在否认他的邪教圣子身份。
一定是有苦衷的。就跟自己被诬陷成杀人犯一样。
“我……”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紧闭了。
半个月来，他们相处很愉快，交流轻松，趣味相投，万径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已经当成了朋友。
万径闭了闭眼，继续说道：“圣子，你本不该出现在我们这种贫瘠岛屿上，贵教一定是出了事，对吗？”
无非是权利争夺罢了，也许被邪教当成了牺牲品，杀人抛尸抛海里，也许他九死一生拼命逃出，这才坚持到被人救起，看着就挺可怜的。
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万径自动脑补了一场权谋算计。
“没哦，我就是在京城里呆烦了，想出海看看，结果倒霉遭遇了海难。不过，这一趟也值了，在岛上的日子过得比京城快活多了。”圣子秦少逸淡淡说道。
？？？
万径眼角抽搐了一下，突然回到两分钟前，将脑洞关回去。
只是偶然作死跑到海上吗？他难道不知道‘海’有多危险吗？不过，若是对方不愿意说出真相也没办法。
“现在呢？玩够了，想回京城？”万径心中涌出一丝不舍被压了下去。
一颗石子扔进了湖里，荡起一丝涟漪，迟早会归于平静。
作为杀人犯，流放在岛上，期限是无限期。
现在出现了小小的变数，也只是暂时的。
“没有玩够啊。”秦少逸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我以为你们知道我出身圣海教后会不欢迎我。”
“不会。”万径盯着秦少逸疑惑地脸，重复了一遍。
“不会的。我相信你。”
“那我们是朋友了？”秦少逸语气欢快，像只被允许在沙发上蹦迪的博美。
“当然。”
“好吧，那我绝不会辜负朋友的信任，你放心，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夜晚凉风习习，海水时不时涨落，冲击黑色海岸，留下浑浊微沫堆积在岩石下许久未散。
吃完晚饭的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海岸散步。
海浪声里，秦少逸像是回应之前的承诺，慢慢坦白他的过去。
这些过去并不复杂，也不荡气回肠。
一个颇有天赋的年轻人来到京城，得罪了京城巨腭叶家的四公子叶阐余，为了从叶家这个魔窟里逃出来，他凭借一些自学的魔术，入了圣海教教主的眼，并在三年内深得教主信任，被教主亲手推上了教内圣子位置，而后当了四年的圣子。
很普通的故事，秦少逸说，即便当了四年圣子，身居高位，教内那些藏污纳垢的事没沾手。
秦少逸话里话外其实知道圣海教是个什么教。
蛊惑人心，枉顾人命，大搞活体祭祀，洗脑造谣末日论，邪教的愚昧疯狂，它样样不缺，样样不落。
他只是借教里势力震慑住叶家四公子而已，不是真的皈依邪教，成了教徒。
“怎么得罪了叶家？”
“害，还不是因为这张脸。”秦少逸摸着脸颊苦笑着说，“自古以来，美色惹祸太多。”
万径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
“那你父母呢？”
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之所以被人觊觎，不就是那些权贵看中他没有权势没有资源没有背景没有长辈护着吗？这一问不过是将心口伤疤再一次撕裂罢了。
果然，秦少逸眼睫毛颤了颤，“父母？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了。”
万径没有再问下去，进京城之前，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躲过叶阐余，又是借着什么样惊世魔术赢得一个教主另眼相待，很多事情，不必现在就急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被世界抛弃，被命运扼住咽喉的人。
“圣子……”
“慢着，万兄……万大哥，你别叫我圣子，叫我少逸就好。”秦少逸略有些嫌恶圣子这称号。
万径笑了笑，“好，少逸。还有万兄这个称呼很雅致，感觉相当特别。”
“是吧，那我可要多叫你几次。”
“我明天就走了。”讲完自己的故事后，秦少逸再一次说了一遍去意。
“嗯。”万径平静地应了。
目所及的大海今晚过于喧闹，他觉得有些烦。
第二天，人果然已经不见了，木桌上放着一条格格不入的丝巾，来自京城的高档品。
临别礼物？原来昨天已经是告别了吗？万径有点失落，他以为会是他亲自目送秦少逸离家，结果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好像这些天只是一个幻想。
吱——门忽然开了，万径带着点期待转过身，没想到是不请自来的老猫子。
万径硬邦邦地问，“你来干嘛？”
“啊，谁招惹你了？这么大的怨气了？作为老友，我不能来了？”
老猫子往屋子里转了几圈，确定人不见了后，松了一口气。
“真走了？”
“唉，但愿这场风波不会波及到我们岛上，不然，不得安宁喽，海难还没过呢，京城里发下来的援助是指望不上，只要别把斗争卷过来就行。”
“斗争？”万径眼睛立马锐利起来，“什么意思？什么斗争？跟少逸有关系？”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个圣海教的老教主死了呗，底下有人要上位嘛，原来的派系就要清理个一干二净喽。”“你说什么？”
万径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昨晚，秦少逸是怎么说老教主待他情深义重，亲手提拔，为他遮风避雨，甚至给了他圣子这么重要的职位，现在他一死，少逸岂不是很危险？
派系斗争，向来残酷，要斩尽杀绝的。
秦少逸很危险。
万径脑子里掠过秦少逸单薄白皙的影子，心脏被狠狠一击。
他扭过头，立即跑了出去。
“喂！万径！你去哪？！别告诉我你要去找他！”留在原地的老猫子气得直跺脚。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参与进来的，是一场席卷全世界的斗争！”老猫子大声喊道，可惜人早已跑远了。
……
三花岛并不是什么远离红尘的孤岛，拦下小皮筏，手动划到大陆只要十分钟。
那片一望无垠的陆地就在那里，亘古不变。它跟奔涌不休的大海是两个极端，万径站在中间，好像站在天与地的交接处。
他允许自己思维停滞一分钟，然后义无反顾放下小皮筏。
“万径！”
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喘息，万径没有回头，他听见那个陪了他十年零四个月的声音撕裂大喊。
“不要过去！你会死！万径你个傻子！你呆岛上呆出毛病了！突然出岛是想干嘛？！”
阿城，对不起，你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阿城！报告给你上级吧。”
万径，要逃出三花岛了。
荡起双桨，波浪起伏，小皮筏如离弦之箭迅速靠近那块陌生的土地。
双脚踩到厚重而庞大的大陆时，万径依然有些恍惚。
离开的那一天像是就在昨天，那些关于以前的记忆忽然鲜活了。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图，从这个荒凉的码头找出一条路来，趁着凌晨人烟稀少，向最近的列车车站终南B1站徒步走了过去。
毕竟这种偏远之地除了列车没有任何公共交通。
秦少逸若是想去京城，也只能用两条腿走到附近的车站，而来这个偏远之地的车次很少，一天只会有一趟。
AM09:46:00发车。
秦少逸肯定还滞留在车站里，万径以为是这样的。
他忘了现在不是十年前，车次也早就改了。小小南方海境线不配有这么好的时间段，时间早就改成AM03:25:00发车。
当万径站在空荡荡的车站时，才醒悟过来今非昔比。
横冲直撞的苍蝇都比他镇定。
“阿城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傻了。”万径低头自语。
“原来如此，一个傻子。”空旷的车站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带着回声。
万径一惊，猛地抬头望过去。一个人单脚倚着门，站在不远处。
绿皮帽遮掩了大半面容，蓝绿混色制服紧贴着肉体，勾勒出一具常年锻炼的身体。漫不经心的动作，有着捕食者的姿态。
万径眼睛往肩上他瞟，白色，还带着两杠，只是普通的二级巡逻官。他提着的一口气依然不敢松下去，不对，普通二级巡逻官没有这么大的压迫感。
还是说，十年过去了，他的认知已经出现偏差？
“你认识圣海教圣子？”
万径眼睛眨都没眨，心跳照旧，仿佛没听到这个问题一样。
“看来是认识。”
制服男冷哼了一声，完全不在乎眼前人有没有回答，好像说不说都跟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一样，他自言自语道，“啧，也不知道你跟他到底有多熟，算了，聊胜于无。”
制服男朝着万径走来，带着二级巡逻官的标配，一根440D伸缩式电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