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回庆海的那天,庆海商界新人程昭临宣布与富家小姐周黎初订婚。街上卖报的小哥裹着报纸,在庆海的大街小巷卖力又大声地吆喝着,报纸上两个人郎才女貌,好不艳羡众人。
报纸上那个英俊的男人,脸庞彷佛经过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浓密的眉毛稍稍向上扬起,薄唇微微上挑,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
他的外表看起来风流倜傥,只是那双澄亮耀眼的眸眼里,藏着凛冽锐利的光,睥睨傲慢,让人不敢轻易靠近。而依偎在男人怀中的女人,娇小明艳,笑容灿烂。
顾影慢慢放下手中的报纸,眼眸一片平静,而内心中那些翻腾着的情绪,像杂草一样,肆意生长。
他真好,佳人在侧,意气风发,顾影心中泛着隐隐苦涩。
那些过往,所念念不忘的,从来都是她,终究只有她独自咀嚼。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她缓慢地站起了身,青绿色的旗袍勾勒出匀称婀娜的身姿,一颦一动曼妙多姿,举手投足之间风韵绰约。一头黑发挽成了规整的发髻,面若芙蓉,红唇潋滟。饶是那张宛如美玉般无瑕的面容上漂浮着淡淡的忧愁,依旧难掩她的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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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撑着淡蓝色的油纸伞踏过了一个古朴的青石街道,路过了爬满藤蔓的斑驳古墙,停在了一个古旧的裁缝铺的门前。那时候的庆海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还能碰见外国人,很是喧闹繁华。不大的裁缝铺掩映在小巷深处,着实不起眼,却让人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青砖灰瓦下的木质大门虚掩着,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起,裁缝铺门前叫不出名字的花落了一地,旗袍边缘也被风微微撩起了一角,几朵小花俏皮的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轻轻地叩了叩门,里面很快有人应声来开门。
“是顾影小姐啊,爷爷刚好在店里,快进来吧。”很快,里面就有了脚步声,一个十几岁大小的年轻人来开了门,热情地开口。
女人阖上了手中的伞,嘴角敛上一个恬淡的微笑:“好。”
年轻少年叫钟明谦,是这家裁缝铺老板钟珩生钟老的孙子。
他熟稔地带着顾影往里面走,两侧墙壁上垒着各种各样的布匹,制好的成衣挂在一旁,针线整整齐齐地放在案板上。顾影随意地看了看,就被带到了里面,钟明谦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的人道:“爷爷,顾影小姐来了。”
微微探过头往里看过去,穿着藏青长衫的老人正伏于案前,握着铁剪刀裁剪布料,手起刀落,专注于案前的工作。
钟明谦的声音响起时,心无旁骛的老人被打扰。他放下了手中的剪刀,拿下肩颈上挂着旧软尺随意地放在了一边,冲她微微颔首:“来了啊。”
顾影淡淡一笑:“嗯。”
“明谦,去沏茶。”钟老从里面走出来,少年得了吩咐也没停顿,乖乖地去沏茶了。
顾影跟着钟老进了里面的院子,被请到一旁坐下。
等他们坐下后,钟明谦也送了茶上来,然后就回了房间,抱起刚才未看完的书,继续看起来。
“这次回来,要待多久?”老人喝着新茶,目光祥和。
“不知道,父亲想让我留下来,我就得留下来。”
她从来没有选择权,换句话说她不过只是自己父亲手中的一颗棋子。一旦棋局发生了变化,棋子也要跟着变动,随意来随意去……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六岁时被顾怀铮收养。那时候,她以为她有了家。
然而,后来的她才知道,她是不配拥有一个家的……
少顷后,钟老开口:“旗袍已经做好了,你等会儿直接带走就行。”
“谢谢钟先生。”顾影缓缓站起了身,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等她迈着步子往院外走时,钟老突然唤了她一声。
她顿步回头。
“顾小姐,多保重。”
透过那张久经风霜的脸,顾影看见了老人平静宁和,看透世事沧桑的双眼。
“会的。”她应了一声,再没有停留。
不一会儿,看完书的钟明谦从房里走了出来。他微微瞥了眼石桌上基本没动过,似乎还残留着余温的茶水。
“爷爷,顾影小姐这么快就走了吗?”他在她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
老人微微眯了眯眼,望了望院中那棵还没长出新叶,风吹起时还不断落下叶子的老槐树,不知是对着什么开口:“要变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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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周华渊的订婚宴,顾影跟着顾怀铮出席,身上穿得正是之前订做的旗袍。
周家闻名庆海,又是庆海首屈一指的家族,名声浩荡,当家之主周华渊又是喜欢大张旗鼓的人,自是邀请了不少名门望族前往赴宴。
顾影跟着父亲下车,刚进门时就敏锐地觉察到不少人的视线放在她的身上打量。
顾怀铮在她旁边道:“等会儿先去认识一些人,再去找周景暄。”
“嗯。”
从踏进这道门时她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打着订婚宴旗号,来结识人脉和打探消息的酒局而已,对这些视线她早已见怪不怪。
顾怀铮要让她尽快地融入进这里。
等看着那对璧人挽着手从楼梯上走下来时,她已经和一位老江湖聊了许久。
对方油盐不进,口风很严实,套不出什么话。
在她已经有些烦躁的时候,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齐汇聚一处,她也抬头看过去。
订婚宴的主角出场了,她一时有些慌神,那人的视线往这边望过来时,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就慌乱地岔开了目光,放下了酒杯走了出去。
她发现,当他一出现时,她那些准备好的一切都溃不成军。她对自己,终究是抱了过高的期待。
她在院外碰到了正往里走的周景暄,两人也是许久没见了。
陡然见到了她,周景暄有些惊喜:“顾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今天一袭白西装加身,还打着精致的领结,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样子顾影倒是第一次见。
她莞尔一笑:“刚回来不久。”
“你是跟着顾叔叔来参加我姐的订婚宴的吗?”
“嗯。”
周景暄笑得灿烂:“那你怎么出来了?”
顾影面色未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里面有点闷,出来透会儿气。”
“也是,我也不愿意进去。进去了就要开始奉承这儿奉承那儿,事儿太多了。”周景暄毫无掩饰地抱怨着。
顾影面容平静,含着淡笑看着他。
对上她温和浅笑的目光,周景暄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好久没见你了,我们多说说话吧。”
“好。”
周景暄不知道,她的笑都是经过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根据不用的场合和人来改变的,这都是顾怀铮对她的要求。
要手到擒来,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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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影还是在晚宴结束时碰到了程昭临,彼时他正靠在二楼的某处角落抽烟,她从洗手间出来时刚好看到了漆黑的光线下,被烟雾缭绕的他。
两人的目光重合,她的心遽地动了一下,面色却丝毫未显出任何情绪,这都有赖于顾怀铮对她的培养,对任何场面都能做到波澜不惊。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正准备若无其事地往里走时,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出声:“好久不见啊,顾影。”
这样,她就不能装作不认识了。她停下了脚步,第无数次地敛起嘴角的弧度,淡淡道:“好久不见。”
程昭临那双黑眸直直地看着她,倏地轻笑出声:“对着我,不必露出那逢场作戏的笑,很难看。”
她没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淡了下去,礼貌又疏离道:“先恭喜程先生和周小姐佳偶天成了,没什么事顾影就先离开了。”
他没说话,但是那双能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双眸就毫无顾忌的放在她的身上。
她没等到动静,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往里面去了。
她不敢再多待下去,她怕再多待片刻,她那些极力抑制住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了。
他们早已经成为了两路人、陌路人甚至敌人……
她不该再有其他任何情绪流露,若是让顾怀铮发现,后果她可以想到却又不敢去想。
她出了门进了后院。
头顶的月亮高高悬着,明亮却又清冷。她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边的月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四周漆黑,里面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这里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好的情绪,对着天边的月亮扯了扯唇角。
那笑容,凄美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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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难得容易情绪泛滥,她忽然想起了以前。
与程昭临是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那时她还并不知道顾怀铮那些目的,只是一心在他的安排下留学。
留洋的中国人本来就少,程昭临便是其中一个。
初遇就是在朋友介绍下,女孩看见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少年一瞬间红了脸。
年少时的感情简单又纯粹,仅仅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对他动了情。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局变换,不知道形势动荡,简简单单却又热烈地喜欢着一个人。
到头来,大梦初醒,现实生生地让人折了翅。
她知道他有自己的抱负,但当她知道他的抱负终将让他与自己形同陌路的时候,她几近崩溃。
陷得太深,终将难以抽身。
她,只恨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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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宴之后,顾影就在顾怀铮的安排下进了情报局工作,顾怀铮花了几年的时间让她学习情报,目的就是为了物尽其用。
除此之外,他还带她去各种应酬场合,左右逢源。
她按照他的要求,一一去做,不敢有任何违抗。
顾怀铮需要周家的势力,她就要去跟周景暄处好关系。她知道周景暄喜欢她,也知道顾怀铮有意让他跟周景暄在一起。
当下,两人刚从电影院出来,周景暄要送她回家,两人走在路上,耳边还伴随着些许汽笛声。
过了大半会儿,终于走到了人声寂静处,周景暄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前方,突然开口:“顾影,你不喜欢我对吧?”
她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倏地听见他这么说,也是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他。
而他也刚好看过去,眼神不见往常的随意,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般,而是一片认真。
她一瞬间明白过来,他不是不懂。
“嗯。”
他微微抬眼,目光放在别处,慢慢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父亲和我父亲为了利益所图希望我们在一起,纵然是这样,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很喜欢你,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了。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看出了你的勉强。我发现你也变了不少,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影妹妹了。我再也看不懂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再看过你脸上真正的笑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句话都像是拿针往她心里戳一样。
“人都是会变的。”她平淡道。
周景暄看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只是道:“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什么,让你变了这么多,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找我,我必会竭尽全力帮你。”
顾影的嘴角微扯。他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让她继续陷下去,但他们都不明白,她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谢谢。”她淡淡开口。
就这么散了。
他虽然喜欢她,但更尊重她,自然不会强求。
此后,两人在彼此父亲面前依旧关系亲密,只是两颗心早已坦诚,再也不会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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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她已经回庆海几个月了,看着窗边的老树长出了新叶,枝繁叶茂,像上好的翡翠一样,绿得耀眼。秋去春来,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这几个月的时间,程家与周家结成了亲家,周华渊春风得意。然而,风平浪静的背后,又是多少高官落了马。
局势变得太快,她彷佛有些预感,有些事情是要发生了。
某个晚上,顾影跟周景暄在外面散步。不知是哪家富家公子为博红颜一笑,布置了一场盛大的烟花。两人走到天桥时,烟花一簇簇从大地上升起,在偌大的夜幕里绽放开来,一声接着一声,一束光影散去,另一束又升起,漂亮得让人感动。
而一场烟花很快就落幕,只剩下被烧的不成形的残骸遗落四处,彷佛这就是美丽的代价。
人的这一生也在烟花盛开与落下之间被道尽。
江面很快又重归平静,空荡荡的江风扑面袭来,让她终于醒了神。
她看向身旁带着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人,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周景暄,你说过如果我有求与你,你会帮我,还算不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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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到庆海的那一天起,顾影以为他跟程昭临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然而世上最多的就是意料之外。
情报局前两天截获了一条情报,程昭临三天之后将会运送一批珍贵的货物和一行人离开庆海。而这批货和人都是顾怀铮的重点看守对象,甚至他前期所有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些。
顾影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程昭临是个商人,更知道他跟顾怀铮一样,同样是个政客。
两个人所拥护的人不一样,目标却是一样,注定了彼此站在了对立面。
顾怀铮等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天。
成与败就在这朝夕之间。顾影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没想到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而这一次她终是忤逆了顾怀铮。
她知道这次行动对程昭临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她必须助他完成行动。
纵然是知道自己将会付出什么代价,她也不会后悔。
那天晚上,她穿上了在钟老那里订做的新的旗袍,梳妆打扮之后再一次去了江边。
华灯初上,她穿梭在人流中,最后随便地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双手紧紧地抱在一起,身体蜷缩着。
她不曾在艳阳高照的天放声大笑,不曾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日子里痛苦,她早就学会了掩饰情绪,宠辱不惊。而这一次,她眼神放空,坐在空无一人的角落大哭了起来。
这一生来去,循规蹈矩,不过就是应了她的名字“顾影自怜”,结局彷佛早就写好。唯一的放纵,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漫长的时光,在遇见程昭临的那一天起有了色彩,而在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就因为他的退场而匆匆落幕。
这一次,她终于舍得斩断了那条线。
程昭临,之前不愿意说的那句“再见”这次是要说了。
她盯着夜色中平静无波的江面,面色缱绻,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见”。
夜色迷人璀璨,妆容精致的女人脸上爬满了泪,而这一幕,凄美又动人,竟是比这浓稠迷离的夜更加让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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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相安无事。
程昭临送出去的货和人走得异常顺利,之前的那些准备反倒是都没有用上。
他坐在房间里,听到手下的人来汇报消息,先是松了口气,却又忽地怔了怔,蹙了蹙眉。
“怎么了少爷?”见他的面色不太对,手下的人有些担心地问。
程昭临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眉心微凝着,手指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叩着桌面。
顾怀铮不可能没有察觉,未免走得太顺利了。他如是想。
蓦然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些什么。
他立马站起了身,吩咐身边的人:“你马上去查一下顾怀铮的女儿顾影现在在哪儿?”
“少爷,这是为何?”
“别问,快去。”他的眸色瞬间冷了下来,放在身侧的手也毫未察觉地握成了拳头,青筋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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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庆海码头。
“昭临哥,你要记得来意大利看我们。”
说话的女人长得娇小明艳,此时正站在一个浑身缱绻着书卷气的男人身边,正是之前与程昭临结婚的周黎初。
女人对面站着的男人,正是刚刚她嘴里唤的“昭临哥”程昭临。
“好。”程昭临应了一声,最后看着他们上了船离开。
之前与周黎初假结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为了尽快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而她为了保全刚才身边的男人,互相达成了约定,逢场作戏。
这几个月庆海变了天,周家也没落了。周华渊落了马,周景暄不知所踪。他兑现之前的承诺,送周黎初他们离开庆海。
从此相隔山海,不闻旧人长短。
程昭临在码头站了许久,久到太阳都落了山,周黎初他们坐的那艘船都走了很久。
“少爷,该回去了。看着要变天了,怕是要下雨了。”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过了身,背影渐渐地走远。
还没走出多远,天幕中果真落下了雨丝,滴落在他的头顶、肩膀、身上,他默默地抬起头,眼神早已不见往日的光辉,低声喃喃:“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