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路

渠明十七年,末冬。
严寒如洪水猛兽般侵入这个被挖空了血肉的国,剩下骨架于凌风里垂死挣扎。
风一点点蚕食着尸骸,只消再猛烈些,那些支撑物就足以坍塌溃裂。
哐当!砚台裂成两片。
“擅自辞战?”
一声怒气满盈的质问,满含讥讽。
瑟瑟发抖的士卒咚地跪下:“皇、皇上……息怒。”
“自入冬,屡战屡胜,如今辞战孤憾怎息!”渠明王凌厉的眼刀扫过,狠狠甩袖,“宣符弋大将军!”
大将军这三个字他似是咬牙切齿的。
士卒连滚带爬逃命似的奔出殿。
已而,一个身姿挺拔仍着戎装的男人走进殿,低头抱拳:“拜见皇上。”
男人金黄的战甲上还残存凝固而殷红的血迹。
渠明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军就无话可说?”
符弋抬头,目光炯炯:“皇上,臣以为,渠国兵尽粮衰,不宜再战。”
“肤浅!”渠明王喝道,“宗国居北,天寒地冻!这正是大力反击的最佳时刻!你却同孤说不宜再战?”
“皇上,”符弋单膝跪地,“飞符军死伤惨重,再战只会两败俱伤,有弊无利。皇上应以天下止戈为上。”
“如今天时地利,乘胜追击才是上策,”渠明王道,双拳于袖中握紧。他的眸光冰冷得要扎进人的骨髓,“万望大将军不要拥兵自重,自作主张。”
最后这句,暗喻已十分明显。
符弋有些愣怔,下意识道,“臣必是……”
“符弋将军,”渠明王慢慢走下台阶,“渠国正处风雨飘摇之际,只有将那疆土夺来,才可生血肉,稳江河,固朝纲。知己知彼,彻底打败,才无后顾之忧。”
符弋猛地盯向他,微微摇头。
“卿可是,常胜将军。”渠明王拍了拍符弋的肩膀,战甲冷彻心骨。
符弋看不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但他凝视了良久,倔强地要看出些什么。
里面浓稠得空空荡荡。
他最终重重低头,“臣明白了。”
渠明十七年最后一个冬日,军鼓鸣了三天三夜。
有什么东西在那冬日葬了,再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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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明十八年秋,渠明王立飞符军副将慕海生为主将。渠国与宗国决战。
这一次,是渠明王御驾亲征。
战帐外的脚步声纷繁错乱,片刻不息。
“将军,宗军已至营地五百丈外。”
“将军,四百丈了。”
“将军,百姓还未完全遣散,临时安居地住不下了!”
“将军,是否再确认一遍行军图。”
“将军,还有三百五十丈……”
戎马倥偬,慕海生疲惫地处理着没有尽头的军务,声音沙哑,“我要见皇上。”
慕海生进帐的时候,渠明王正捏着眉心凝重地从抽屉里抽出地图。
“拜见皇上。”慕海生道。
“何事?”
“皇上,敌军将至,此战凶险非常非前几役所能比,当下行军虽已是万全之法,但也只有五成把握。”
渠明王慢慢摊开地图,指尖摩挲着被点上红印的宗国。
“皇上,臣于九城有一处隐蔽地,万不得已之时……”
“慕海生!”渠明王怒呵,猛然立起,“千千万万黎民,待孤、待卿、待军凯旋!岂有不战而败之之理!”
“是,”慕海生垂下头,“臣定全力以赴,护渠国安然。”
慕海生深深叹了口气,出帐。
帐里复又冷清。
渠明王颓然坐下。
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剩下的竟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若山无土,何来山,何来木,何来柴?
他拉开抽屉,重新打开方才被匆忙藏起的信笺。
这是他给那人的第一封回信,也将是最后一封。
寥寥几笔,兑一个诺言。
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往远方,渠明王倚窗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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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苍穹,阴霾俱现。
军鼓乍响,号角撕裂天空,乌鸦凄厉逃窜,尘土从北方席卷而来,刺骨冰寒。
沉重的铠甲泛着暗沉沉的银光,积淀着层层浓厚血腥。
渠明王步步站上城墙,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军。
黑压压的人影一点点聚拢,宗军的铁骑似要踏平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万千人马浩荡行进,势不可挡。
最后,两军对峙,只隔了一道朱红的城门,像是张脆薄的纱窗纸,即将被虎视眈眈的双方捅破。
宗军的最前头,是骑着匹银白战马的将军,白马在黑马群中分外显眼。盔甲罩住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军鼓悲鸣。
天空沉得要落下泪来。
慕海生俯瞰着底下成片的军队冷笑,“渠国已与你宗国交战三年,今日决战,便就此分个胜负!”
宗国的黑马战队里,另一个将军装束的人策马上前:“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尚无定论!”喊罢,那人回头,一举手中长剑,呵道,“杀!”
“杀——”
人声轰鸣,声嘶力竭,如巨浪飞湍翻涌,肆无忌惮地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目所能及之处。
渠明王眉头紧锁,“开门!”
慕海生惊诧,“皇上!万万不可!”
“开门!”他的声音不容拒绝。
城门轰然开启,外面的宗兵如急湍瀑流般疯狂涌入渠国境内。
百姓早已被驱散,空荡荡的屋舍承受着残忍的厮杀,嘈杂的呼喊此起彼伏。
渠明王的眼神扫视了一遍涌动的军队,面无表情,“放箭!”
霎时,万箭齐发,遮天蔽日,带火的箭端掺了麻药,破开坚韧的铠甲直扎进血肉。
天泣血化作火焰,熊熊燃烧。
火光冲天,竟是以渠国之地为饵,物为引,拉着宗国一起下地狱。
“不好!他们要瓮中捉鳖!撤!”那黑马副将有些慌乱,扯了缰绳便要回头。
“不许撤!”一直沉默的白马将军突然喊道,“只要挺进渠中,便是胜!”
他的声音嘶哑而怪异,不似人声,却铿锵有力。
“将军!可……”
“为国战死,为军荣耀!”他狠拉缰绳,白马洪亮啼鸣,挺身而起,奋力向前冲去。
渠军闻言,亢奋地厮杀着,追随他的身影步步挺进。
似乎他的背影,就是他们的信仰。
所经之地,血流成河。
是烈焰和麻痹也挡不了的必胜的决心。
渠明王望着火里拼命往前的宗军,记忆在刹那重叠。
从前,他身边……也曾有过一个人。
与他把酒言欢,与他并肩作战,与他在战场烧一颗热血澎湃之心。
他们以兄弟相称,从不分上下。
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连那人的声音……都在腥热的血风中远去。
——“兄弟们,过了跃江便是宗国边境,过了边境,咱们就胜了!”
“敢侵我国者,杀无赦!”
“渠兄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来犯,我们就还!”
“若再犯,就再还!直到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那些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话语,年少轻狂的豪迈,犹在昨日。
可敌不过物是人非。
“臣必是……”
必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这篇文发布,写这篇的时候哭过也笑过,到最后只是遗憾自己的文笔无法真正表达出当初涌现的灵感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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