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后。
“皇上,您龙体尊贵,不宜来这里。”狱吏跪在地上劝道。
渠明王看向狱吏:“宗国战俘呢?”
“皇上,这个时候……应在采石场和器库。”
“带孤去。”
“是、是……”狱吏抖如筛糠,赶紧低头带路。
荒芜破败的场地,数人高的石山已被人力凿得坑坑洼洼,兵刃锤铸之声沉闷压抑,烈日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可风却冷得如刀削。
许多人佝偻着身子,拖着巨大的铁链吃力地搬运石块,在风里形销骨立。
渠明王慢慢走近,管采石场的人急急忙忙跑来,扑通一声跪下,“拜见皇上!”
那些正做工的人都一顿,闻声望来。
“不知皇上亲临,小人、小人未事先……”
“无妨。”
“皇上,如今兵器已可大批锻造,投石器和大型进攻装置均快竣工,还有……”
“为何不给他们发冬衣?”
“啊?”那人怔了怔,慌忙点头,“这就发,这就发。”
“入冬近两月,这就发?”渠明王冷笑一声。
那人后背一凉,冷汗涔涔,颤抖着磕下头,“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皇上恕罪!”
渠明王招手,狱吏将其拖了下去。
严防死守的渠兵纷纷驱赶着战俘聚拢,宗军不跪。
望着一个个与自己同高的人影,渠明王的双眼微微眯起。
渠兵甩着鞭子威逼,还是无人跪下,直到渠明王摇头制止了他们。
“你们的将军呢?”
“呵,我们有将军?有也不是你们渠国的走狗!”
“闭嘴!”渠兵喝道。
“让他说。”渠明王道。
“死了。”
渠明王一怔,“什么?”
“死了!战败的那天就死了!”那个战俘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什么为国死,为军荣!都是骗子!骗子!”
渠明王心底一冷,脱口而出:“他的尸体在哪?”
“没尸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战俘抽噎起来,蹲下身,用伤痕累累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他就是个叛徒!走狗!他不配当将军!”
啪!
渠明王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
“是么,枉那将军还给你们求情。”
渠明王拽住其中一个渠兵的领子,问,“那个宗国将军呢?”
渠兵为难地跪下,“皇、皇上……战俘那么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是……”
烛火摇曳,又是一月过去。
明日,便是冬日最后一天。
桌上的奏折终于批完,渠明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疲惫地立在窗边。
宗国不再进犯,屋舍重建完毕,百姓归家,旧地收复,朝纲渐稳,渠国步入正轨。
那只信鸽却始终没飞回。
信无处可寄。
人无路可寻。
诺言无法可兑。
欠的东西,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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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皇上!皇上!宗国的人来了!”慕海生匆忙禀报。
“宗军难不成要卷土重来?”
“不像。”
渠明王目光一凛,道:“去城门!”
“等等,”慕海生有些为难,“今日是符将军的祭日,臣和飞符军想……”
“……孤准你一日假。”渠明王点头,收起奏折,眸光复杂,“也好,孤也想去看看他。”
“谢皇上!”
“去城门吧。”
门外约有几千人,穿着微薄的冬衣挤在一起。
有一个人站在他们前面。
那人素衣染血而来,一道青色伤疤横在脸上,甚是可怖,连五官面目都变得狰狞而丑陋起来。
“来者何人?擅入渠国边境,杀无赦!”
“这些是之前宗国所抓渠国战俘,宗国答应愿以此交换宗国战俘。”那人道。
他的声音喑哑,随风慢慢散去。
“你是宗国将军?!如何逃出来的!”
“我……草民来是为了交换。”
“千人换万人?宗国怕不是在开玩笑吧?”慕海生笑道。
“与人数无关,只是想让百姓回家。草民可以保证,这里没有奸细。”
“你拿什么保证……”
“好。”渠明王应道,死死凝视着那人的面容,像要将其刻进血脉里。
“皇上!”慕海生道,“要是换了,不但损失劳动力,而且军火供应将被迫中断……”
“开门。”渠明王听不进其他声音。
慕海生无奈地下令。
朱红的城门慢慢打开,几千人涌进渠国,唯有一个人仍伫立在门外。
“皇上开恩,你怎么不进来?”开门的渠军问。
那人像凝固了一样,似乎只是想多看一眼这座城,这个国,他的故里。
两次城门开,一开入敌,二开回家。
敌也是他,友也是他。
单薄的身影在冷风里,薄雾柔化了他的身形。
看得人鼻尖一酸。
渠明王移开目光:“你进来。”
那人慢慢仰头望向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垂眸。
那人单膝跪地,眼里没有了光。
“皇上,请您放了宗国战俘,草民会带他们回国。”
渠明王沉默。
“皇上,望您莫要言而无信。”
“你回来吧。”渠明王说。
那人还是不死心,“请皇上放了宗国战俘。”
“他们不会追随你。”
“请皇上放了他们。”
“可他们不会放了你!”渠明王的声音高了几度。
“皇上,草民罪无可恕,您放了他们吧。”他的声音低下去。
冷风吹得眼发涩发酸,渠明王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散在雾里,只觉得,好陌生。
原来……他已经离开那么久了,久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他了。
渠明王命所有人退下,偌大城墙上只剩自己。
渠明王出神地望着他,朦胧记忆里,时光又回到那一天,恍若隔世。
他没了兵权,没了地位,也不再对自己构成威胁。
自己应该……感到舒心的。可当他一无所有跪在自己面前,哪怕深知前方是死路一条也固执地求自己放敌军俘虏回家的时候,心上却丝毫没觉得放松,反而压了些更重的,比之前还重的东西,压得渠明王不敢呼吸。
渠明王深吸一口气:”你的脸和……“
那人没有抬头,碎发随风飞舞,哑着嗓子道:”皇上放心,草民一定兢兢业业带他们回宗国,一定……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心无旁骛……
渠明王没有等来他的目光。
”孤明白了。“
渠明王重重低头。
一切都,结束了。
渠明王最后还是放了宗国战俘。
冬风萧瑟,话语随风,“你永远是渠国人,是渠国的常胜将军。”
战俘踏上归家路途,他却走得越来越远。
渠明王已打算待他归来那日,补上庆功宴。
渠明王在城墙上等他。
那人寄给渠明王的最后一封信里,唯一一次没有讲军事布防和宗国秘事,而是小心翼翼地希望渠明王能答应他几个要求。
一是善待战俘,二是少伤性命,三是,勿以战止战,以天下止戈为上。
语气虔诚得好像这三个要求是强人所难,是他毕生所求。
自己回信答应了他。
却一个也没做好。
凛冽的风渗透进肌肤,渠明王望着远方乳白色的雾霭,安静等待着拨雾而来的人。
直到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鸟鸣乍起,立成雕塑的渠明王僵硬地抬头,一只信鸽停在肩头。
他颤抖着解下纸条,里面是三行血字。
臣必是忠于皇上的。
人两难,难许君。
天下安,愿君安。
最后的安字潦草得几乎分辨不出,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痛苦,笔锋颤得异常。晕染开的血和泪混在一起,被渠明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轻飘飘的一封信下一刻便会消失。
这封信里,他似是诉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祝福。
可那般沉重,混杂着血泪,沉得让人拿不住。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符弋……
对不起……
渠明王喃喃着,垂下头。
信鸽完成了使命,扑棱起翅膀融进大雾里,奔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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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散去,四周一片清明。
城中寂静无声,城门再次开启,通往城门的道上一路都是雪白的纸钱,像是时间凝固,仍在寒冬。
慕海生走上城墙,抱拳:”皇上,您已经站了一夜了,莫要染了风寒。“
渠明王的眉头鬓角染了霜,他眺望着远方,问,”昨夜怎的这般安静?“
慕海生答,”皇上,昨夜是符将军的祭日,城中百姓都在道上迎将军的魂回家。“
渠明王木然地点点头,喃喃:”他不会回来了……“
慕海生疑惑,”什么?“
”孤快忘了,符将军当年……是怎么死的?“
”啊,是受风寒去世的,“慕海生长叹一声,”符将军一生战无不胜,不知怎的染了这风寒,竟搭上了自己的命。“
渠明王退了一步,缓慢而沧桑地背对慕海生,慢慢下了城墙。
渠明王一步步走在白条纷飞的大道上,那条曾凯旋而归的路。
背后空空荡荡,前方也空空荡荡。
他带着不归魂,走往当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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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明十九年第一个春日,军鼓响了三天三夜。
世人都说皇上是为了祭奠一个人,但究竟是谁,无人知晓。
有什么东西在那日葬了,有什么东西在那日醒来。
只是宗国少了个将军宗戈,渠国少了个常胜将军符弋。
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圆一人毕生所求。
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