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楚敬进了屋,按照习惯将灯打开了。
依然是昨日那个小屋,此刻在门廊昏黄灯光的照耀下,却多了几分温馨。
顾裴还没来得及进屋穿上楚敬家里的拖鞋,手机便在一直震动。
他略显懊恼地按了按口袋,并没有把手机拿出来查看。
楚敬恰好低头在玄关的鞋柜寻找着什么,略微抬头就看到了他的动作和紧蹙的眉头。
“你若是着急工作就先回去吧,我们已经到家了。”
“没事,今天我休息,没工作。”
顾裴理所应当地弯下腰去鞋柜寻找拖鞋,却被楚敬按住了手。
“我们也到家了,该休息了,今天谢谢你的款待。你回去吧。”
逐客令。
楚敬第一次给顾裴下了逐客令。
听到“你回去吧”四个字的时候,顾裴还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真地对他下了逐客令。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日思夜想想要见到的人,原来会变得这么不待见他。
他此时竟然有那么一丝丝侥幸,他得感谢有岁岁在。
否则,楚敬今天怕是早早就把他扔在大街上了。
“好,那晚安。”
顾裴酝酿了好久,最后只能面带笑意地说了晚安。
时间还早,不过七点出头,可是顾裴却选择了说晚安。
他清晰地记得五年前的夜晚,他在外面开会,无暇顾及太多。
等到他总算是应酬完所有,可以清醒地和楚敬说一句“晚安”时,那个人把他拉黑了。
再之后,他就联系不到楚敬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裴最后一次知道楚敬的消息,是老爷子以生病为由召他回家。
“那个楚敬退圈了。”
简单利落的七个字像是顾裴这辈子听到的最讽刺的笑话,他怎么会相信这种说辞呢。
可是,老爷子把一堆照片视频撇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去看。
“他有女友的,你还认识,你何必自欺欺人呢!顾裴,你摸着良心想想,他这些年的不对劲难道还少吗?”
顾裴从来没觉得自己不对劲。
他只是正好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罢了。
他可以忍受不被祝福,忍受不被接受,但是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诽谤。
“爷爷,从始至终,我都很尊重您,这是我的母亲让我留下的最后一点体面。如果说我没有活成您要求的那个样子的话,那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一辈子那么短,短到眨眼就是尽头。”
顾裴第一次那么郑重其事地和对方讲了心里话,却还是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之前是他没能力活成属于自己的样子,现在他好像也很难活成想要的样子。
他依然努力保持着当年的心态,可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
哪怕是他拼命想要找回的人,好似也和他渐行渐远。
蹲在小区的过道里,顾裴盯着脚下被路灯打出来的光圈,一动不动地思考人生。
等到他回到公寓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公寓里一片祥和安静,黑色笼罩住所有心事。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开灯?”
顾裴主动打开了墙壁上的开关,灯光突然乍现,刺激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顾裴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些,他毫无异常地换鞋,收拾东西,然后打开了热水器烧水。
“和张家千金的见面,你没去。”
“嗯,没去。”
面对老爷子的质问,顾裴丝毫不在意地回答了。
“为什么不去?别告诉我,你还在想着那个楚敬,那个本就不该出现在你生命中的意外!”
“他的出现是命中注定,你的安排才是所有的意外。”
这些年来,顾裴不管是在国外进修,还是在国内掌管公司,他都尽其所能地少和眼前人联系。
他们算是可有可无的陌生人,除了户口簿上还有一道亲缘关系的枷锁。
顾裴已经很努力和对方客气说话了,他不想见到这个人和听到他口中的那些所谓的大道理。
“顾总,老先生在这里等了您很久了,您不该……”
“我不该怎么样?这里是我家,你们不该来打扰我,或许是刻意入侵我的私人空间。”
将袖扣解开后,顾裴打开了大门。
“自己走吧,不送。”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不再理会屋内的人。
“顾先生……”
助理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老爷子打断了话头。
“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顾裴,你的父母都是很有水平和礼貌的人,他们怎么会生出来你这样的……”
“你可以理解为有娘生没娘养的家教。”
比起在外人面前那个高贵知性的顾总,此时的顾裴仿佛判若两人。
他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勉强,这就是他想说的话。
他过往的那些年温柔谦和都是受舆论的影响。
在他们的眼里,顾裴的父母是如何恩爱的一对璧人,而他的母亲是如何知性温婉的大家闺秀。
所以,不为别的,只为了可以让已逝母亲的名声不被玷污贬损,顾裴一直带着另外一份期许活着。
他渐渐没了自己的性格,没了自己的特点,甚至也快要无法为自己做主了。
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
他是一个人,他想做一个为自己活着的自由的人。
或许,母亲在世,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不是活成比她还要悲催的存在。
顾裴决定反抗也是在失去了全世界的那个夜晚。
这五年来,他拼命工作,甚至成了职场上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也不停歇。
他的努力得到了老爷子的认可,甚至让他成功握紧了公司大权。
他在老爷子眼里是个完美的孙子,在众人眼中是完美的领导、合作者和竞争者。
总之,之前那个只想拉扯着自己的爱人勇敢逐梦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足够独当一面的年轻人。
他总算用五年的自我束缚去换取属于自己的自由余生了,却还是被紧紧盯着。
这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无时无刻每时每刻都想要反抗。
所以,他决定反抗了。
“顾裴,你去见他了。”
老爷子这一次用的不是质问的语气,而是很平静地陈述。
他这种企图只手遮天决定每一个小辈一辈子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顾裴去做了什么。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走向。
他没有极早插手阻止,可能只是因为他想在对方以为要成功的时候给予当头棒喝。
顾裴没有回答他。
“顾裴,为什么你就非他不可呢?你难道就没想过你离世的父母是如何想的吗?”
“不要总是把早就不在的人当成工具人来束缚我。其次,你养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和我相比,他不配。”
丝毫不客气地反驳了老爷子的问题,顾裴冷冷地盯着他。
他那个父亲是个什么角色呢?
一个像是来过却压根没有来过,像是存在过却压根不曾存在的陌生人。
这是顾裴对他最客观的评价了,否则,他真怕自己当场把那个人骂得狗血喷头。
在过往的那些年里,顾裴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的恩爱和默契。
甚至,他觉得母亲痛苦且悲哀。
那一场车祸,虽然带走了两个人的性命,可是,顾裴却觉得母亲解脱了。
他们那场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从始至终就是错误的存在。
他的父母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存在。
但是那些年的冷面相对,那么多年的屋檐路人,哪一天都是让人煎熬的存在。
母亲曾经无数次望着窗外的风景默默流泪。
离婚是离不掉的,恩爱也是从来爱不得的。
而那个男人呢。
他说没感觉说不喜欢,说暂时这么将就吧。
他可以出去寻欢作乐,陪伴着自己的挚爱过每一个重要节日,欢笑着度过每一天。
他对发妻和顾裴仿佛没义务没责任,哪怕是屋顶漏了,他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会有工人来修理,和他没关系。
母亲告诉顾裴要心存善念,不要恨。
顾裴没恨。
可是现在想想,却还是会忍不住咬紧牙关,在心里狠狠地把那些企图冲上眼前的画面抠出去。
“小裴,你父亲的确做得很不到位,但是我已经很努力地弥补你了。”
“弥补我?让我成为你人生事业的下一个补丁,企图把我同化成你儿子的替代品?有时候我在想,你不是我爷爷该有多好啊。可是,你是。有时候我也在想你是我爷爷多好啊,可是,你不是。”
顾裴的语气很悲楚,他的挣扎和纠结伴随着他整整二十八年,斩不断忘不掉。
“小裴,我……”
老爷子伸伸手,想去抓住顾裴的手。
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顾裴站在距离他几步以外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相视无言,有太多已经错过,无法回头了。
“或许,你当初该对那对母女好一点,可能今日还有人会站在你身边喊您一声爷爷,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至少比我真诚多了。原谅我,我不欢迎你,你走吧。”
顾裴关上进屋,不再留恋。
老爷子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良久,举起颤抖的手指了指房门。
“走吧,各回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