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诓了她二十年的无良资本鬼大人正在榻上睡觉，她提醒池花花，每天晚上九点前就要去桌子前坐着，要不然劳务就要延期。这些天池花花不是坐在桌子前等着，就是在扫地。
楼上扫，楼下扫，房间扫，院子扫……
扫完了，就是擦，擦桌子，擦椅子，擦门，擦柱子……
关键是，她出不了西野楼。当她发现她出不了西野楼时，池花花气炸了，火气冲冲跑去跟鬼大人对峙。
“大人呐，您看，为什么我都出不去呢~是不是有什么禁制您忘记解了呢~”
“哦，我忘了，你那个劳务合同是跟西野楼签的，怎么说呢，楼在你在，楼亡你亡。”
淦！
敢情自己成了奴隶的奴隶！池花花憋着一股气，气到把整个院子打扫的一片落叶都没有。
自己出不去，但别的鬼还是可以进来的。由于西野楼名声不好，头几天来的鬼实在太少了，池花花只能扒在门边远远看见一只鬼就喊着希望别的鬼能帮忙给东边的金条条带信去。
金条条来找池花花之后，池花花才知道，金条条说的是西北角的办事处，不是西角的办事处，这个地儿的主，比较暴戾。
话说西野为啥名声不好，大概就是这里的鬼大人，不是喜欢杀鬼，就是喜欢泡鬼。
“他没泡你？”金条条靠着墙角小声地跟池花花说着，“你要小心，忘川河的水我们可经不起泡的，就我们这脆弱的鬼魂，做人的时候病恹恹，做鬼也没好到哪里去，得惜命一些。你想开些，好歹这里的日月之气能养着你啊，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搞不好到时候你还想念这里呢，你那声音换的地儿能多大，没有这样的灵气吸收的。不就工作吗？有工作有快乐，劳动快乐！”
“我不工作才快乐啊，又没有什么奔头，我就是想熬着排期投胎，需要什么工作？总归是要投胎的，我就是想懒着等排期。”池花花瘪嘴抽泣着，眼眶都红了。
“你瞧瞧，你在这里带了这么些天，气色好太多，都有眼泪了，你瞧你瞧！”金条条指着池花花的眼睛，“眼眶都红了，我吸收了五年灵气，都没有养出眼泪，你这就出来了，真好，越来来越像人了！”
“都成鬼了，像人有什么用？我只想熬着投胎，何必如此辛苦。”
金条条拍着池花花的胳膊，道：“诶诶诶，你现在是有工作的人，非野集团是冥府企业，你这，也算是公务员的手下，半个公务员吧，搞不好能有法术之类的。”
“你想太多，我是这栋房子的手下，养的再好也只是为这栋楼拼命，晋不了级，升不了仙，造福不了鬼界GDP，还修不了行，造不了反，鬼生真的没有一点儿盼头，老老实实只能当房子上的一根榫卯、一颗螺丝钉。”
“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金条条长叹一口气，抿嘴点点头。“要不你撺掇撺掇那位大人多弄点帮手？这不，你就有手下，多好！”
池花花撇着嘴嘤嘤嘤起来，泪眼汪汪趴在墙上，“我试过，但大人，喜静不喜闹啊——”
“总得，总得有奖励机制吧？”金条条抱手皱眉想着，“我瞧着别的办事处的鬼，做的挺带劲儿的，为啥子这边这么奇怪。这里办事处没有绩效的吗？”
“不晓得，这些天都没有客人过来，我每天不是打扫就是打扫，大人不是睡觉就是睡觉。”金条条哈了一口气，双手攀在墙上垂下，一脸耷拉，“我要当二十年的保姆啊，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搞卫生，死了还不消停。”
金条条一拍掌，哈了一声，道：“我有办法了，你把管理费给凑上去就好了嘛！”
池花花一甩头，皱眉气道：“我哪有啊，本来那啥胶囊就要了我的声音，签了卖身契才没有拿走。管理费不是胳膊就是腿，我就不能健全地投个胎么！这世道已经够艰难的了。你瞧瞧我们这辈子吧，同龄人有人赢在起跑线，有人赢在受精卵，我我我就尽量轮回不拖我下辈子的后腿就千恩万谢了，为何这么艰辛？”
“我觉得吧，反正人生也好鬼生也罢，都是一个圈，投胎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记忆什么的，生不带来，又不是谁比谁多活一辈子的事，只不过是又一遭重头再来。”
池花花默默地把头转向金条条，面无表情道：“那我们换吧。”
“啊这……”金条条咧着嘴呵呵一笑，摆手道：“我也就这么一说，你瞧啊，这世上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但你晓得最惨的是什么不？”
池花花头摇得像过筛一样，“不晓得。”
“没有南墙的。”金条条抿嘴点点头，仰头看向冥界的天空，冥界的天是海，浩瀚无垠的海，月光只是透过海散落的光而已，这里就像是另一个异世界，是人类世界和投胎之地冥府中间的过渡带。
“我们这叫等待戈多，投胎这事儿，就是我们的戈多，好歹有个戈多。”金条条看着海空，长叹一口气。
池花花擤擤鼻子，“啥多？割谁？”
金条条一愣，抿嘴眯眼回头看向池花花，瞧着她鼻涕眼泪一脸糊，睁着文盲般的大眼睛，睫毛上的泪水还带串儿，道，“是不是九点了？”
池花花倒吸一口凉气，哐的一下跳下墙，一个没站稳摔了个趔趄，金条条就瞧着池花花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往衣服上一抹，还没站好就大跨步朝楼那边狂奔而去。
这得赶上我当年下课奔饭堂的阵仗了。金条条想着。
金条条舒了口气，好歹是做鬼这么些年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还是十分珍惜的。鬼生艰难，谁能顾得上谁，凉薄了这么些年，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个人，池花花是飘进她鬼生的一束光，有些缥缈又脆弱，但还是让金条条能想起来，自己曾是还是个人。
刚开始金条条觉得池花花是游魂野鬼铁定活不了，结果命够硬的还是撑下来了，后面又担心她作为游魂野鬼会不会嫉恨有坟一族然后弄死自己，一直防备着她。
虽然游魂野鬼弄死了有坟一族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用，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总有鬼心里不平衡，这鬼道，哪有什么均。都说死后一样，能一样么？人埃及法老的墓叫金字塔，我这叫小坟头，吸收的地气都不一样，又怎能一样。
池花花，这个一根筋的游魂野鬼，总算是有个归处，能活就行。金条条背着手皱着眉，努嘴想着，这个非野集团的竞争机制我得去了解了解，搞不好可以帮花花升个职什么的，好姐妹做鬼界公务员，也是极好的去处。
想着想着金条条就背着手沿着墙角走了。
池花花狂奔至办公间，一个心急绊在门槛上啊的一声嘭的一下摔在房间里，摔得那叫一个结实，池花花一边咳嗽着一边捂着胸口，踉跄地爬了起来，正巧看见鬼大人坐在位置上闭目小憩。
池花花一个心虚，呵呵几声，挠着脑袋，道：“呵呵呵，大大大人，我这是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就是在外面瞧一眼，立马进来。”
鬼大人打了个哈欠，从座位上起来，嗯了一声，往门口走去，指了指座位，道：“过去坐着。”
池花花俯着头，惺惺往座位那边走去。还没坐下，鬼大人就打着哈欠说道：“迟到延期。”鬼大人跨过门槛时停了下来，看着池花花，继续说道：“迟一毫秒都不行。”
她侧头指了指正门的那面墙，上面嵌在墙上的石晷，“晚上九点，月光会照到这个晷上，那一秒起，这个屋子必须有人在，等到明早五点，光会离开石晷，你就可以走了。”
说罢鬼大人离开了屋子，池花花保持着弓步的姿势，还没坐下，听见延期，抿嘴抽了一下鼻子，正准备坐下，鬼大人冷不胜防从们外探头进来笑道：“忘了告诉你，之前说迟到早退延期，是一次二十年哦~”
那轻佻的尾音彷如夜间霹雳一般，划破黑夜的寂静，在深黑的夜空中撕裂开一条白到刺眼的东非大裂谷，正正劈上池花花的灵魂，在她的心头歘的一下，把她整个身心崩成焦黑齑粉。
池花花身子一软啪嗒一声坐在座位上，鼻子一抽，一阵酸楚，鼻唇噏动，眼眶红通通的，豌豆大的眼泪泡着眼睛，显得双眸越发楚楚动人。
“你这身子，养的不错！”鬼大人撂下一句，挑了一下眉，笑着走了。
池花花捂着胸口，喘着大气，心里非常之堵，喘不过气来。
“这就四十年了？！”池花花愕然。
阿西！池花花心里气急，这他妈去哪里投诉，鬼节劳动者协会，不行，下次让金条条打听打听要怎么出去，这这这就算她好好工作，指不定用什么由头压榨她。
真是挨千刀的资本家，我这样的可人儿也要剥削！
隔天月光从石晷上下来的时候，池花花等着它彻底离开了石晷，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走，这再算早退加二十年，就六十年了，可不能马虎。
金条条和池花花有约定，金条条来的时候，就在西野楼东侧的墙角边吹哨笛，金条条就会过去，金条条知道她工作时间不能离开办公处，专门等着闲的时候再来。
这一晃就是三天，金条条一直没有来，池花花白天扫地，晚上坐班，闲的时候就爬上墙去打量，等着金条条什么时候来看望她。
这天刚下班，金条条将将出门，就听到金条条哨笛的声音，她立马奔向墙角处，几下就爬上了墙，看着金条条在外墙对着她招手。
“花啊，天大的好消息，我打听到非野集团的升职方式了！我跟你说，你现在这算不得正式职工，只是奴仆性质的契约，人家想怎么加你时间就加了，没办法的，我跟你讲，你得去竞争正式职工，成为正式工就是鬼界公务员了，还有法术呢！简直就是跨越阶级的晋升！”金条条扒着墙对池花花说着，时不时还左顾右盼一番。
正巧池花花觉得这契约累死鬼不偿命，金条条简直就是及时雨。
“快说说，怎么才能升职啊？”
“如果签约的鬼算在你名下，就是你的绩效，声音胳膊腿啥的都算，啊，就是，不是让你找下一个帮手，不是那种工作契约，就是纯粹的等价交换契约，具体是怎么算的我还没搞清楚。但我听笔仙，你还记得不，就是老乩，那个跟你打过架的那个，她说，她就是帮东边的鬼大人搞绩效，交换得来的排期。人家比我们惨，我们直接做鬼的一开始就被登记排号，她得先搞到排号才行。”
池花花想了想，摆手道：“等会儿你等会儿，就是说那种身体交换是有用的。我得忽悠着别的鬼跟我交换他们的身体，或者是部分身体，而不是签雇佣关系的合约。”
“你那签了没用的，不是正式工，签了工作约也不是你的下属，而是跟你平级的奴仆。重要的是身体契约，跟你签了就算你的绩效，可以升职的。你晓得不，人家笔仙忽悠活人出卖灵魂，这比我们鬼的部分身体值钱多了，她现在都看不上鬼的什么眼睛胳膊腿的，直接在人间找脑壳有包的人去了。”
池花花嘶的一下吸了口气，皱眉道：“等会儿，等会儿，也就是说笔仙收了人的灵魂契约，然后卖给东边的鬼大人。”
金条条点点头，抱着手斜靠着墙，道：“活人下辈子的灵魂契约当然是值钱的，他们这辈子一死，鬼魂直接归鬼大人所有，也不知道鬼大人要干什么，这也不是我们能管的。但我们搞不到活人的灵魂契约的，你在这儿也只能搞到鬼的身体契约，鬼都成鬼了，过来都是为了紧着时间等排期，把鬼魂卖给你还怎么投胎。”
“这不对啊！”池花花张着嘴，有些想不通，她低头对金条条说道：“也就是说鬼大人之间也是有竞争关系的，或许他们也有什么竞争升职机制。但我这个大人，未免太佛性了吧？”
“她为啥不骗着我给她胳膊腿之类的身体契约，而是让我成了她的下人？”池花花睁着眼张着嘴看向金条条。
“额，管他呢！可能差随从？”金条条胳膊一甩，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打探到的小道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额，不过你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告诉。反正我看你还是有升职机会的，做正式工还是好一些，有点盼头，你这样指不定“被签约”百把年的，花啊，加油！我再去打探打探。”
金条条走之前又对池花花说：“有鬼来了你要记得，身体约比工作约重要，而且你得悠着点儿，奴仆抢绩效，小心鬼大人他会……”说着金条条用手划了一下脖子。
池花花抿嘴点点头，跟金条条捧手致谢，目送她离开后，跳下墙，站在边儿上，看着空荡荡的西野楼。
我靠，这鸟不生蛋的地儿，鬼都不来我上哪儿签身体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