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将耗尽一生,来讲述那个漫长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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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厌其烦,不停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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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每一个细节都因为过度咀嚼而味同嚼蜡,最终使他胃部抽痛,恶心和厌恶如同海啸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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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还是要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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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永远不会离开他。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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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亲手杀了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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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浑身是汗,从床上猛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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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静默,四下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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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脸埋进手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额前被汗打湿的发理到脑后。
他起身,在漆黑中缓慢摸索到了门口,缓慢而慎重的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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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两道。三道。
咔哒。咔哒。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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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在门口刚刚探头,立刻被拦腰截断,仿佛他沉睡的房间是永远不见天光的深渊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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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踉跄跄的走到衣柜前,拉开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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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里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同款的暗红色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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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的挑出一件,缓慢扣好扣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魏夏。”他摸上镜中自己的脸庞,“我会永远保护你,我们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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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人有一张瘦削苍白的脸庞。
以及青色的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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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空气中有咖啡的浓香,缓慢的挪移,如同远古巨兽的蠕动。
他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用指尖抹去手表上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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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华坐在角落里,静静的望向他,他想着魏夏的习惯,略带僵硬的跟胡华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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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短头发看着顺眼,男孩子短头发多清爽,不比长头发好看多了吗?”胡华笑了笑,抬手把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
他看着她,胃部的抽痛再次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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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中午吃的什么?面包和咖啡?
糜烂混溶的食物在他的胃中翻江倒海,叫嚣着要冲出来,他努力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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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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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的表情,心虚的动作,欲盖弥彰的说辞,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她最终的目的。
友好背后,是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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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对她有了丝毫信任,她就会把他吞吃入腹,血肉骨殖全都撕碎咀嚼,榨干他全部恶心的生命,还要在他的碎肉上种植吸血的罂粟。
她是整个世界抛出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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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魏夏曾经就生活在这种世界里吗?
所有人都想杀死她,所有人都想她粉身碎骨,所有人都要把她生撕啃噬,所有人都是她的跗骨之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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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胡华,微微一笑:“有事情您就直说。”
胡华再次露出令他作呕的笑容:“我们回学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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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来了。
他们的目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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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虫。他们就是寄生虫。
恶心的触手带着粘液,尖锐的爪子生有倒刺,死死的吸在她的皮肤之上,甚至刺入她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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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干她的血,榨干她的髓,最后还要嚼烂她的骨。
磨成粉,烧成灰,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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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她已经粉身碎骨,也要用她的骨灰来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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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他的魏夏!
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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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泛起腥味和酸涩,牙根痛得发酸。
“可是我是精神病。”他僵硬的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学校不是最讨厌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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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华笑容一僵,讪笑道:“学校哪有嫌弃过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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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他们总是这样。
通过一切的手段,断绝他所有后路,逼着他不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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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他却不得不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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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魏夏就遭受过这一切。
他的魏夏……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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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愈发想吐,心中的邪恶再次探出嘲讽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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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看着胡华,缓缓露出一个失了魂灵般呆板的笑容。
嘴唇是过于病态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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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过人,也没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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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杀了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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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心知肚明,所有人都闭口不提。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维持着这个巨大而肮脏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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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魏夏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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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记得魏夏。
他记得刀子在惨淡的白炽灯下的反光,他记得自己手心里永远擦不干的汗,他记得刀子划破皮肉的柔软触感,他记得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灼伤他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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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魏夏是怎么倒下的,他记得魏夏的血肉是怎么腐败的,他记得魏夏的皮肉如何生了蛆招了虫,他记得魏夏的骨头是怎么从烂肉里显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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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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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死的时候,天下着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纠缠不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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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边泛起微弱的灰白,朦胧的小雨颇有些苟延残喘的味道。
他推开门,看见魏夏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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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斜倚在窗台,手里捧着纸杯,静默地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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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白条纹的肥大病号服下面,暗红色衬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眼角眉梢在咖啡的热气里洇染成湿润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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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舔了下嘴唇,小心翼翼的开口:“……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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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慌张回头,纸杯里的咖啡晃荡着洒出几滴,病号服的袖口沾染上几点浅咖色。
魏夏失望的看着他:“你决定了?”
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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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魏夏问,“为什么?”
他喉头梗阻,好半天才违背本心的说出他们告诉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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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这样做。”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你该死。”
“为什么我该死?”魏夏红着眼眶,眼泪不停的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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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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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告诉他为什么,他们只是告诉他一个生硬死板的“对错”和“应该”。
只要是与他们不一样的,只要是与他们的想法相违背的,都是罪,都是孽,都是错的,都是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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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庸俗卑劣,奴颜婢膝的趴伏于他们脚下,摇尾乞怜,强作欢颜。
魏夏什么都没做,没受他的苦,没受他的屈辱。魏夏总是不会低头,仰首挺胸的,所以她成了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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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存在。
他令人作呕,可是他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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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没有为什么。”他骤然冷静,冷漠得他自己都心惊胆颤,“你就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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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担心的检查着他的头颅和四肢:“你怎么了?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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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宁愿他们打他。他宁愿他们像从前那样打他,可是他们不这么干了。他们把他逼到悬崖边上,然后要让他自己跳进去。
只要一个眼神,一个语调,一个欲盖弥彰的回避,就足够让他感受到他们满满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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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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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聚在一起,像只獠牙上粘连着腥臭口水的恶兽,对着他虎视眈眈,却始终不给他最后一击,只是逼他入绝路,心甘情愿同流合污。
为什么?魏夏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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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为什么要受这种痛苦?
根本就没有为什么。魏夏不应该,而他值得,这种事,不需要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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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紧了刀,捅进了魏夏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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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们一样。”他紧紧抱着魏夏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我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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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魏夏的脸庞开始溃烂,如同腐败的苹果般干瘪衰颓,迅速灰败下去。
可魏夏始终是魏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他的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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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似水的眼睛泄了气一样不规则的瘪下去,她开始干枯,开始开裂,如同荒年的河床,裂出不规则的形状,然后破烂墙皮般破碎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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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落在肮脏油腻的玻璃上,滑落出几道污浊的痕迹,渐渐的,如同融化一样,整个玻璃都变得朦胧而黏稠。
天光昏暗,白炽灯病怏怏的亮着,魏夏暗红色的衬衣从被撕破的病号服里露出来,在模糊的玻璃上映出一抹惨淡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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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玻璃世界里潮湿粘稠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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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他空旷的胸腔,在没了心脏的地方发出寂寥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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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一抖,手里的纸杯重重的砸在漆黑的地上,浅咖色的咖啡四溅开来,像朵破碎的花。
他看见被自己开膛破肚的魏夏倒在地上,肠子从肚子里淌出来,疲软的在地上扭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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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血腥,绵软,滚烫。
失了皮囊,人也不过是这种恶心的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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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雨声落地,发出热闹又荒唐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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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没关系。”
“我的魏夏,我的魏夏永远不会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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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魏夏的声音传来的时候,他正在穿上魏夏的衣服。
他僵硬的回头,看见魏夏站在他身后,一半脸腐败不堪,烂肉和森森白骨粘连在一起,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血液早就留空了,糜烂的肉一块儿一块儿的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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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杀了我?”魏夏早已化作白骨的手掐上他的脖子,他慌张后退,魏夏的指骨被他打落,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
他大口的穿着粗气,发了疯的喊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该死!我杀了你怎么样!你来杀我啊!你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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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不协调的向他走来,骨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如同一个失了线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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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魏夏空洞的眼窝望向他,“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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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他猛地冲进警察局,大喊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值班的警察被他吓了一跳,当下把他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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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就站在他面前,大喊道:“他杀了我!他杀了我!”
她太过激动,枯黄的头发从白森森的头骨上垂下来,在空中轻飘飘的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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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人啊!”他指着魏夏的方向大喊,“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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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望向他指着的方向,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你杀了谁?”警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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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魏夏。”他哑着嗓子说,“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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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我没想到他还是病的这么严重。”胡华站在警察和医生面前,连连道歉,“我以为他已经好了,我真的以为他已经好了,所以想要带他去学校,总不能一直呆在医院里,我真的以为他好了。”
医生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个妈妈是怎么回事啊?孩子有性别认同障碍不好好疏导,带他去什么纠正中心,现在把孩子弄成这个样子,还来刺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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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华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这样,我会把他送回医院的,不带他去学校了。”
他静静的看着地板,病号服上面挂着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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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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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你马上要出院了。”魏夏说,“你终于要摆脱我了,你开心吗?”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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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坐在他身旁,白骨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嘴角挂着烂肉,冲着他嫣然一笑,始终美丽如初。
“你知道吗,他们之所以着急让你走,是因为资源不够。”魏夏凑在他耳边说,“妈妈没有那么多钱!床位也不够,你这个杀人凶手,不配得到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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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的听着,然后冲着魏夏的方向笑了笑。
没关系的,不管魏夏说什么,他始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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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魏夏笑,“我要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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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呼吸急促的惊醒,慌乱中把手腕磕到了床头柜上。
木头汇聚而成的拐角与皮肉相碰撞,连白骨也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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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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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床,打开灯,静静的看着桌子上早就被准备好的药物,这才感觉到痛感顺着神经向着大脑攀爬。
他拿起他们给他的吃药记录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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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着血液望向地面,又顺着地面的血滴望向床铺。床上一半整洁干净,一半凌乱无章,汗水和血液混在一起,打湿了床单。
他是混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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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他们说的正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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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受痛苦,混乱荒唐,表面却像他们一样寻欢作乐,对所有人虚与委蛇。他们让他变成这样的正常人,还要留下满桌的药,让他永生永世翻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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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戒不掉这些药。
他永远都靠着药活着,否则失去魏夏的巨大痛苦就会如同惊涛骇浪般摧毁他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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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药,是他们留在他身体里的罂粟,是他们摧毁他还要在他身上烙印标记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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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无可逃,永无出路。
他们却说他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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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魏夏,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笑道,“恭喜。”
他坐在病床上,恍惚的看了看自己挂着病号服的衣架,又看了看窗外的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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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他只觉得那烈日要烤干他,吸走他所有的水分,让他变得像魏夏一样干瘪。
医生笑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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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怔的望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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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夏,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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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