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似乎在迅速具象化，伍真甚至可以听到机器停摆而发出的那诡异的，长久不停的“哔——”音。
就好像心跳监视器里，他的心跳也停摆了一样。
“你的父亲是……赵启业……？！”伍真不知道，他在说这句话时，呼吸是断续的。
到话说完，他才感觉到憋气，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要向下冲，又似在向上涌，矛盾纠结，不断上下颠倒混乱。
“嗯，是的。”赵安洵依然灿烂笑着。
曾经让伍真感到幸福的灿烂笑容，在此刻像被放大到数倍的灿阳般刺眼。
伍真甚至感到灼烧般的疼痛。
“他……是你的父亲……”声音很轻，几近喃喃，伍真机械地低下头。
赵安洵只看到伍真的惊讶，没有看到伍真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两手紧紧蜷缩，紧到颤抖。
赵安洵摆了摆手：“可千万别有压力哈，虽然是个总裁什么的，但其实我爸人很好很随意的，平常完全没有架子，公司的员工都很喜欢他。”
伍真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沉，现在赵安洵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刺进他的身体，将他扎到更深，更坚固的浓稠黑暗中。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就是那种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的中年大叔，很好说话。”赵安洵笑着指了指自己，“好多人都说我总是傻乎乎笑哈哈的就是遗传自我爸，我想大概确实是，我的容貌遗传自我妈，性格遗传自我爸，算是把两边的优点都遗传到了，我还真是幸运。”
看伍真低着头不说话，赵安洵以为伍真是太过惊讶，也许又对未来紧张不安了，他赶紧接着说：“真的阿真，我爸他人特别好，对各种人都不会差别对待，不管是身边的富豪朋友，还是偶尔碰到的保洁阿姨，我爸都是一个态度，他对穷苦人很好的，绝对不会看不起。他很有同情心，经常做慈善，古胜集团有好多慈善项目都是我爸主持的，所以你真的不需要多想，他绝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在GAY吧唱歌的人而看不起你，他会和我一样，看到你的闪光点，看到你是一个有才华，有光明未来的年轻才俊！真的！”
说着赵安洵又指自己。
“你想啊，大家都说我像我爸，我的性格简直就是我爸的翻版，我爸能不好吗，能不喜欢你吗，绝！对！不！会！我爸一定会和我一样，把你喜欢得不要的不要的哈哈哈……啊对了，关于同性这点你也放心，我待在国外的时间比在国内时间还长，国外那种环境你懂的，我身边什么GAY啊什么拉拉啊数都数不过来，我父母早就习惯了，对待同性恋就和异性恋没差别，所以说啦，就我成长的那个环境，我要是出柜他们一点都不会惊讶，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真心喜爱的，他们就不会反对，只会支持。”
伍真的世界在崩塌破碎，而近在咫尺的赵安洵不断笑着，说出加速破坏一切的话语。
“把心放进肚子里，你会成为被我爸妈宠爱的好儿媳！啊不对，应该是姑爷吧，好姑爷？呃，好像也不对，儿子！对对！你会成为被我爸妈宠爱的好儿子！哈哈哈……”赵安洵灿烂笑着，开朗傻气地拍了拍伍真，“我们赵家的好儿子！”
伍真看着地板，两眼没有焦急，颤抖的嘴唇翕动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赵启业的儿子……”
“嗯？阿真你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你再说——”
话还没说完，手机响了，赵安洵自衣兜拿出手机，看到是父亲发来的微信，问上飞机了没有。
赵安洵这才想起还没告诉父母他没去国外的事。
他笑着举了举手机说：“正好阿真，我爸发微信问我起飞没有，以往我去国外临飞之前和落地之后都会发微信报告，这次没有他一定担心了，我打电话和他说，开免提，你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啦。”
不等伍真回应，赵安洵就拨通了赵启业的电话，很快电话接通，手机里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
“嗯对，我就先不去了，具体我之后再和你们说。”
“嗯，知道，知道，我之后会给我妈打电话，你放心。”
“哎呀你又嘱咐，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放心，放心。”
赵安洵抬眼看伍真，嘴角泛起温柔甜蜜的笑意。
“事先说哦，过两天我没准会带个人回家。”
“呸呸呸，什么我们赵家要有后了，你想哪去了！老不正经！嗯不过……也许是……反过来？”
“呸呸呸呸呸！什么叫我给别人当小媳妇！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么！”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赵安洵拐起柔和笑意。
“嗯，我知道你只想我幸福。”
他再次看向伍真，充满爱意的视线一如既往带着令人舒适的温暖。
“是是是，知道知道，嗯嗯，好啦先不说啦，先挂。嗯，就这样，拜。”
但这温度已无法将伍真自彻底的黑暗拉出。
挂掉电话，赵安洵笑道：“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就是个宠爱儿子的傻大叔啦。”
二十年过去了，电话里的声音竟与回忆里的声音完美重合，连岁月都无法将之模糊分毫。
伍真现在理解赵安洵了，在大脑无法思考的时候，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
伍真确定，他现在已经无法呼吸，在这个家里，在赵安洵身边，他无法呼吸，他只想逃。
“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办。”匆匆说出这句，伍真起身就走。
“诶？有事？什么事？”赵安洵惊讶问出，但伍真毫无回应，直接走出家门，只给赵安洵留下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赵安洵觉得奇怪，但想想也许伍真确实是有什么急事要紧急处理，加上他没拿什么东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就没再多想，趁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母亲，向她说明没去国外的事。
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赵安洵，走在外面的街道上，伍真才得以继续呼吸。
街市上过往的行人，车水马龙的声响，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的世界变成了单一的黑色，他觉得他是走在黑暗无边的世界里，广阔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什么也没有，就只有想死的自己。
伍真知道，赵启业是赵启业，赵安洵是赵安洵，他不断告诉自己，他们不是一个人，赵启业做过的事，赵安洵不知道，和他无关，他不该背负，无需负责。
但伍真同样知道，赵安洵来自赵启业。赵安洵让他倾爱的所有美好，来自赵启业，来自赵启业对他的宠爱，对他的塑造，而这些宠爱和塑造的基础，是庞大的金钱财富——那些本属于他伍家的金钱财富。
他唯一的爱，源自他刻骨的恨，那个造成他所有不幸，所有悲惨，所有人格缺陷的男人。
伍真抓挠心口，他奇怪，为什么渐渐感觉不到心痛了？
后来他明白，因为心死了，那里已经空置，什么都没有。
没了，什么都没了。
已经到该去极光的时间，可伍真还没回来。
愈发焦急的赵安洵不断看向放在角落里的白象，数次给伍真发微信打电话，但都是没有回应。
马上就到演出时间，白墨和姚斯年分别打来电话，赵安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打了几次无法接通的电话后，赵安洵背上琴箱出门寻找，可他一直从小区附近找到极光，嗓子都喊哑了，腿脚也走酸了，就是找不到人。
演出时间已过，赵安洵来到极光代伍真向大家道歉，大家一起拿出手机翻看新闻，没有附近发生事故的报导。
看白墨一脸严肃凝重，毛虎也不敢说什么，只劝赵安洵说伍真一定没事，让他先回家等，要是明天还没回来就去报警。
没别的办法，赵安洵只得如此。回到家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伍真发信息打电话，仍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时钟指向十二点时，惊雷突降，随之轰鸣阵阵。
在床上惴惴不安无法入睡的赵安洵一下子坐起身，看向窗外。
暴雨倾盆。
看着漆黑夜空一次次被雷电照亮，听着窗户被风雨打得啪啪作响，赵安洵的心愈发揪紧。
他低下头，抓紧心口衣服，在心中默念：阿真，你到底去哪里了？快点回来，求求你快点回来吧。
凌晨时分，开门声响起。
每踏出一步，脚下就是一滩混合污泥的水渍，一步又一步走出，留下一个又一个脏污鞋印。
惊雷爆响和冬夜的雨水味道，引领断续睡眠的赵安洵清醒，借着黑夜里浅薄的光亮，他看到床边站着一个模糊黑影。
他吓得一下子睁开眼向后缩，很快闪电照亮黑影，照亮已不知凝视多久的，伍真那双黑暗冰寒的眼。
“阿真！”赵安洵顿时抓住伍真，“你回来了！你到底去哪里了？！我都要急死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演出？！白墨很生气！还有斯年他——”
话没说完，黑影已弯下腰，长久紧抿的嘴张开，吻住了焦急开合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