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信

这是最后一封信。
你看到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司命要来了。雨歇,我可能会忘记你。
这封信里,是我和你这一世的过往,我将它封于避水珠,抛在你坠下的无妄海。
希望拾到的人能将信送到万虚门虚妄峰,那里曾被称做安门。
如果拾到的人是你,那便将信葬了吧,葬在佛寺,我们初遇的地方。
你不必等我,也不必眷恋。
这封信,就当作是一个下凡渡劫的小仙,留给自己的微小念想。
念想……强留不得。
第一面,是你拖着瘦弱的身躯背着母亲一步一血爬上佛寺。
虔诚而卑微地跪在佛祖面前,求他救救你母亲。
我在住持身后默默看你。
你周围一丈,无人靠近。
母亲早已断了呼吸,你还是死死攥着她的手。
你的无垢眼眸,含了无尽哀恸。
那是双不该出现在肮脏世间的眼睛。
剖心针刺进心脏,千疮百孔。
母亲葬在佛寺后山。
你被赶下山。
僧人耐心洗去长阶血迹。
住持圆寂,我渡他成佛。
八大佛寺住持皆归位。
任务已成。
可我孤注一掷,想再看看你。
死寂人间,荒草遍地。
你在一堆腐臭尸体里挖人心。
你没有抬头,只是认真而机械地吃着心。
我从血里拉起你。
说:“跟我走吧。”
你抬眸,幽黑的眼里,很荒芜。
我脑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
光不能熄。
我带你上了万虚门,那是我曾经的师门。
时光变迁,师父已逝,师门也不过是挂了我一个名字。
我将你托给新掌门虚离。
他不收外人,也不收哑巴。
他不收你。
我劝说他。那是颗熬过残心疫的心。
他最终还是应下。
我最终没说出真相。
我偷偷将剖心镜当做手链送给你。
你很开心。
却不知。
剖心镜一旦认主,一生摘不下。
我离开万虚门,去了蛮荒久在地,那是冤魂聚集之地。
也是残心疫的发源地。
久在地已空无一人。
徒留死火山的热气升腾。
一整片的死火山下,埋了古战场妖族千军万马的枯骨,永世不熄。
那是观音大慈大悲也化不了的极恶极苦极怨。
我一个司渡,杯水车薪。
可我看不下去,看不下这天下腐烂至骨。
我滞留,徘徊,无能为力。
天界从不插手人间事,那些愁苦和灾祸,只交给人自己解决。
还有时间。
世说天界冷漠无情,不知天界悲悯,悯的不只人而已。
悯世间万物,存在即合理。
人必须自己救自己。
何况,残心疫牵扯太多,祸及无数。
我回了万虚门商议。
一个月后,四门于万虚门顶峰虚妄峰汇合。
四门都说尽力。
安门是专为感染的人建的。
那是派下去的弟子挨家挨户敲门,为绝望的百姓引的生路。
可最初的一批弟子,没有一个剩下。
虚妄峰山脚墓碑如林。
渐渐的,没人敢再下山。那些拯救天下的大道,早就死在门外,消失殆尽。
我同意了掌门的话。
不能再有人牺牲了。
第二面,是万虚门故木山断崖一棵故木下,你望着遥遥山水伫立。
你在等我。
你传音。
一问,母亲安否。
二问,我安否。
三问,天下安否。
我答。
“生灵涂炭。”
你又望山水。
血红的初阳。
你要下山,当最后一批弟子。
你看着我,纯净的眼眸将我淹没。
剖心镜无异样。
我看着你整理行李,不禁问,“有去无回,值么?”
你只是凝视我,笑了笑,然后离开。
我们擦肩而过。
你下了山。
我在安门守着。
一个月。
三个人到了安门。
两个月。
二十个人上了安门
三个月。
一百个人上了安门。
……
半年。
共有九千八百八十六个人上了安门。
得了残心疫的人最多只有半年寿命,最少是瞬间。
且至今无解。
安门里的人一个个死去。
心脏被怨气蚕食干净,胸前是深陷下去的血洞,哀嚎和痛苦充斥着安门。
那些人拍着安门透明的屏障,屏障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血掌印。
铁锈味血腥。
我不能放他们,也救不了他们。
我坐在阵法生门处,将剖心针一根根撒出,堵住他们心脏的窟窿,减缓他们的痛苦。
可窟窿越来越大,发病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日夜不息。
我闭上眼,脑子里塞满密密麻麻痛苦的脸,他们冲上来,于崩溃的死寂中将我撕裂。
一年后。
第三面。
最后是你一个人上了山,在安门前将累晕过去的我轻轻拍醒。
然后你退了许多步。
你望着我。
悲泣的虚空扭曲。
我死死盯着你的眼睛。
一只眼混沌。一只眼清明。
你空洞地笑了笑,破旧的斑驳布衣上是凝固和新鲜的血。
我说:“你回来了。”
你摇了摇头。
你传音:开门吧。
我一怔:“什么?”
开门吧。
“为什么?”
你传音:天下,皆为安门。
有什么东西扼住呼吸,我僵硬地挡住生门。
你扯下外衣,胸口的血洞那么刺目。
刺得我眼酸涩,说不出话语。
虚离这一年像老了十岁,他孤寂地坐在万虚门的高位上,环视贴满正殿的地图。
红色的地图,满是被感染的地区。
我进门,他疯了一样将地图扯下,撕成碎片。
血雨。
他怒吼,发泄,最后归于平静。
我在你身后看着他。
他看见你的血洞,惊骇地逃开。
我问:“还有办法么?”
虚离指着你,手指颤抖。
他喃喃,鬼,鬼,鬼……
你转过头,笑了笑。
你传音:你很早就知道了,是吗?
我企图从那只清明的眼里窥出些什么。
你的眼里浸满悲戚和坚定。
“你会死的。”我说。
你摇头,传音:不怕。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我和你去了久在地。
那里已被妖气完全占据。
你站在死火山主山口。
我在山下遥望着你。
山口下是无止尽的黑暗,还有滚烫跳跃着的灼热。
你闭上眼,跳了下去,悄无声息。
你跳得那么决绝。
我只来得及看见瞬间的残影。
早在佛寺,剖心针扎进你心脏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已得了残心疫,却是唯一一个没有死的……
妖。
你是只妖。
妖眼混沌,你眼清澈。
你不只是妖,还是纯妖。
是我对不起你。
我定了结局,却未曾想过程这般惨烈。
无言可诉,无处可悔,无路可寻。
我去了佛寺,给后山那座墓上了炷香。
佛像很久没镀金,暗沉沉的色调,风来,佛音慢慢。
可惜世上无活佛。
那日之后的某一天,残心疫像一下被斩断了根须,所有人都停止了侵蚀和感染。
安门里的人渐渐平息。
尸体堆成尸山,火光烧天。
世人都说是苍天显灵,神佛庇佑。
无人提起你。
我站在故木下望山水。
残阳似血。
剖心镜在那日之后所传递的讯息混乱得几乎难以分辨。
像是无数人的呼喊,被扭曲折叠在一起的伤。
没人知道在那炼狱,你怎么活下去。
我等了很多年。
直到一个小沙弥敲开万虚门,奄奄一息来找我。
我去了佛寺。
第四面,你归来,佛寺无一活口。
死相皆是心口大洞。
你佝偻着背,跪在佛祖面前,喃喃着什么。
我慢慢走近,心惊地环顾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别动。”
你的声音嘶哑难听。
“就在那儿。别动。”
你一点点起身,双眼混沌地望着我,脸色苍白,黑色衣摆随风。
“你回来了。”我说,“你不是哑巴了。”
你颤抖着:“我已死了。”
“这些……”我瞥向尸体。
你退了一步,“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看看,而已。”
我猛地冲上前一把掀开你的黑衣。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你惊得一把推开我。
……
“发生什么了?”我问。
你抿了抿唇,似有话哽在喉头,可最后只是笑了笑,说:“结束了。”
是啊,残心疫停了,结束了。我心道。
可谁还我一个你。
四门汇合。
道了来龙去脉。
原是死火山下妖族冤魂作乱,化成怨气侵扰人心。你是纯妖,是妖族怨气最好的聚集体,哪怕感染了,也不会和普通人一样死去。
来安门的人越来越多,是因你下山接触的人越来越多。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成万。
等你想通,已有九千八百八十七个人感染死去。
所以你以身祭冤魂,止了死火山怨气。
却背了近万人之命。
虚离集四门之力将你的妖力封印。
这样你就无法再感染他人。
可这与你而言,和等死无异。
我还是坐在安门生门处,撒着剖心针。
堵一人的心。
许多人曾杀气腾腾来找你,全被我挡了回去。
我一天天看着你胸口的洞越来越大。
直到心脏血肉熔尽。
剖心镜无心可读。
最后你口鼻都是血地看着我,扒着透明屏障,努力拼凑出字句。
“我,想、看看……天下。”
光已熄。
混浊的黑眸里映着我流泪的眼睛。
“好。”
我点头。
我将你传送去了故木山那棵故木下。
无尽山水缱绻来。
柔风浅浅光淡淡。
你倚树伫立,望着山水。
我望着你。
在安门的第五年,你连了山水,故木山上万尺白绫飘。
万尺白绫,祭逝去万人。
你纵身。
血雨。
我渡不了你。
那便送送你。
我也跳下去。
可万尺白绫竟在刹那落下,横亘。
我扑了一个空。眼睁睁看你落进无妄海,了无踪影。
白绫与你共沉海底。
佛钟沉沉,山那边的僧人开始诵经。
佛寺长阶满是信徒身影。
我停在云头。
心像被挖空了似的空荡荡。
残心疫明明已停。
但有什么东西,碎了。
葬了。
回家了。
愿你来世,做个福泽绵长的人。
无名氏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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