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四周岩壁陡峻,树林幽蔼,水流自万丈高崖飞泻而下,汇入深渊巨潭,多块浑圆的巨石立在崖下不断与有力的水柱相撞,激起层层叠浪,壮观骇人。
好在分向山涧的溪流挟着小石子一路叮咚作响,潺潺的悦耳之声倒将这阴深萧煞之气减轻不少。
此地是昭南地界的某处,名唤苍翠山。苍翠山关隘绝壁,地势险恶,常有野兽出没,所以很少有人在此聚居。
但有一江湖杀手组织常隐于此,名唤枫叶坊。
这日,少女杀手烟雨从九娘那里接了坊主交代的任务,贴上面皮,巧掩行藏,出了苍翠山。
街上人流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各色店铺里里外外摆满了各种小货,叫卖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吃食香气伴着鼻息沁入肺腑。
烟雨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家卖糕点的地方驻足好久,小二热情的出来张罗,一张巧嘴喋喋不休:“小兄弟你来咱家就来对了,咱家店铺可是传统口味,百年老字号,拿这招牌桂花糕来说,柔软油润、甜而不腻啊!米香、油香包裹着桂花香,香糯里还伴着丝丝的滑爽,啧啧…”
烟雨盯着看了会儿,没买,扭头走了,只剩小二立在食摊后愣愣无语。
任务是除掉一个富甲一方的员外,因他女儿嫁了朝中某位正三品官员,关系雄厚,从此内部勾结,气焰嚣张,多次偷偷圈地建马场供外出游玩的贪官享乐,还经常强抢民女作为他的妻妾。对登门百姓的怒斥更是置之不理,甚至出现失手打死平民的情况,可以说是恶贯满盈。
烟雨将记录他罪行的纸张看完后卷起,放在蜡烛上燃尽。
因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外出执行任务,且小客栈的饭食粗糙,心里颇紧张的烟雨只潦草的扒了几口饭便饱了。
但见夜幕完全降临,三两星星冲破束缚,挂在天空,一闪一闪。
烟雨穿好夜行衣靠,微开窗扉,望了望天,接着跃窗而出。
未想到任务完成的如此顺利,她一剑封喉,眼睛都未眨一下,反倒是身旁的小妾大惊小怪了些,尖叫的声音刺耳,吓了她一哆嗦。
烟雨随手撩起床幔将剑尖的血拭去,看她一眼未做停留,当即收剑入鞘,跃窗而走!
她一路飞檐掠壁,没有回客栈,而是直接去了那家卖糕点的店铺,小店确实红火,别家都已临近尾声,他家生意正进行地如火如荼。
烟雨盯着摊后厨子精湛的手艺,眼里是说不出来的新奇。
她排的是最后一个,等了许久,眼看那糕点被细线绑好就要落入她手中,却突然被身旁一人横空拦截。
“这糕点我要了。”
烟雨抬眼去瞧发现是一位身着玄色披风的俊颜男子,男子生得英隽潇洒,风度翩翩,尤其那双凌厉的眸子,十分清绝有神。
“这是我等到的,”烟雨抬起冷眸,并未退缩,但见俊颜未有丝毫挪动之意,她又重申道,“公子若想吃,自己买便是。”
男子偏头掠了眼摊后灶间,厨子正勤快地擦桌收拾厨具,旁边的案上还有几块剩余的冷糕,想这个时辰也应该是要打烊了…
“敢问姑娘是否付过钱?”男子唇角微挑,清眸闪过一丝诡芒。
接过糕点的手微顿,烟雨看了眼站在一旁正为难的小二,终是摇了摇头。
“即是未付过钱,那这糕点我要的也算是合情合理。”男子将铜板尽数拍于案上,一把将糕点夺过。
“你…”烟雨气结,怔了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善言辞,又懒于争辩,眼睁睁被少年抢去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神捕大人,要不您先稍等,我再张罗厨子给您做几锅热乎的!”
面前这位便是新到任的神捕,师从前任致仕神捕陈又夏,那陈又夏抓贼破案铁面无私,坚决果断,派头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果然名师出高徒,现在这位又是朝廷高官萧平生之子,处事作风更是威严霸道。
店小二虽是看不下去,但也怕招惹事端,引火上身,只好殷勤笑着打个圆场。
神捕…公门中人…
烟雨抬眸掠他一眼,面上虽无半点惧色,但听到是官门中人,心中还是多了几分厌恶。
“不必,本神捕日夜为民操劳,破案捉贼,想必众人也都能理解。”此话虽是应付小二,男子的目光却是未曾离开烟雨身上半分,显然是对她极感兴趣。
“那要不小兄弟你先将就一下,我去让厨子给你另做一锅?”
“不必麻烦,我不要就是了。”
烟雨当即转身离开。
……
因客栈的饭菜甚不合胃口,烟雨实在不想回去面对,索性到桥头边的一间快打烊的吃食店,买了几块冷糕暂且凑合。
这冷糕的气味,卖相与方才那间老字号相比,属实相差太远,但与客栈相比,又是人间美味。
皎洁的清辉漫洒街面,烟雨一路细嚼慢走,心中惬意非常,吃了小半,剩下的便全部分给了墙边风餐露宿的小叫花子。
穿过大街,又拐过了两条弯曲小胡同,烟雨突然驻足停下。
“出来吧。”她冷冷道。
果然,玄衣现在身后,不疾不徐的走上前来,朝她略一拱手:“姑娘好听觉,在下佩服。”
姑娘…
他竟看得出她是女子,烟雨瞥他,眼神略有怔愣,并不否认。
“神捕有何事?”
男子莞尔,缓步上前,淡雅的俊朗之貌与神捕的名头完全不搭,倒是更像些翩翩风雅的文人公子。
“方才陈员外在家中被人暗害,本府接到报案,经他家中所见之人的描述…”男子话语微顿,目光略略打量后下掠至她的脸上,“与姑娘身形并无二致。”
消息传达的竟如此迅速,看来这狗员外和贪官果真是串通一气…
可她杀人和捉贼的神捕又有何干系?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烟雨心中暗道此人有病。
“所以神捕是要来捉我?”她轻言挑破虚词,大方承认,“我又没有偷东西,仅是为民除了个祸害而已,神捕大可不必劳神费力。”
“……”底气如此足的杀手他还是头一次见,不过也是,做贼的多少会有些心虚,可杀手却不会,男子无奈苦笑,只得道,“姑娘对神捕一职是否有什么误解?这贼分为三种,一种是只图财不害命,第二种是既图财又害命,第三种是只害命不图财,这三种都是本捕之职,姑娘这下可明白了么?”
空气一度沉寂,半晌突听见烟雨冷漠道:“废话真多。”
冷剑陡然出鞘,径直横向神捕脖颈!
但瞧他一甩斗篷,长剑也飞出鞘来。
两剑蓦地相磨,蹦擦出激烈火花,烟雨的冷剑犹如矢矫灵蛇,从两侧飞快旋绞着神捕的剑直攻向他心脉所在。
神捕见势飞跃而起,猛地一掌与其冰冷的剑身相抵,顷然间使出一招云剑将烟雨的剑轻巧隔开。
烟雨当即撩剑上前径直攻向他颈间人迎穴,同时趁其不备又使出双踢攻向其腹部下脘穴。此招式速度极快,缭乱人的双眼,若是常人根本来不及避免,只能乖乖倒在剑下。
可那神捕却是锐眼识破虚招,凌空一腿便将她双脚截下,同时手中长剑左右飞旋摆动,仅用三招便抵挡下来。烟雨一惊,却也知不能退缩,当即一个矫矢腾挪移向他身后,打算飞出暗器。
神捕似有预料,猛地后旋身子,身轻足捷,竟抢先落到她身侧,出掌更是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只瞧他飞快在她肘尖直上的一寸凹陷处,天井穴部位一击,烟雨的肘臂登时变得麻软无力。
“基本功都没打好,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晕么?”
话毕,神捕猛地加足力道攻向她的手腕。
烟雨只觉手腕突然一阵麻疼,剑便从她手中滑落,神捕出指在她胸前一点,是半分也动不了了。
“你…”烟雨盯着他,努力活动身躯,心中有些慌乱。
那人见状无声轻笑,并不理会,修长的手指径直抚上她的脸颊。
烟雨一惊,厉声呵斥:“你胆敢?!我定要剥了你的皮!”
神捕闻声微顿,却接着淡淡一笑,似未听到般,曲指便将她面皮揭下。
清秀的娇颜蓦地暴露,四目相对,烟雨吓得赶忙将双目紧闭。
“登…登徒子!”
神捕一怔,不禁失笑:“原来还是个小姑娘,多有冒犯。”
他伸手探向她白皙的脖颈,微翻衣领,发现右锁骨上烙有一片枫叶图案。
枫叶……
“住手!”两行热泪从她眼中滑落,顺着脸颊滴到他手背上。
年纪不大,哭的如此梨花带雨,神捕见状不禁心头一颤,停在半空的手竟鬼使神差地上移替她抹掉眼泪。
“都说杀手无情,方才还肯将糕点分给街头乞丐,可见本心不坏,往后莫要杀人,若是再犯,我断不会留情了。”
“我杀的都是坏人,是贪官恶霸!”烟雨争辩道,“他们若不除掉,死的就是平民百姓。”
神捕忽然冷道:“他们犯的罪孽自有国法来惩治,你们插手只会搅浑了水。”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包老字号糕点放在她脚下,又拿出一块锦帕系在她受伤的手腕,行为有礼不逾矩:“我方才打伤了你的手腕,至少三个月不能再使剑,这穴道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自解,你在这里冻上一会儿,便算是惩罚罢。”
冷风瑟瑟,街道上幽寂的骇人,见他要走,烟雨猛然喊道:“别…”
神捕脚步微滞却未回头,只淡淡道:“这条街上治安很好,我的眼皮子底下还没人敢生事。”
烟雨登时安心不少,想想又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琛。”
挺拔的身姿逐渐消失在眼角余光,烟雨低眉看向脚下的桂花糕,心底竟升起怪异的暖流。
“萧琛…”她喃喃自语。
………
萧琛回府已是亥时,正值夜深人静。他将马匹交给家仆便匆匆去了议事的书房。
房内,老仆将萧平生未喝的冷茶撤下又重新换了杯热的放在案上。
“大人,您喝口水吧,都干坐着三个时辰了,会熬坏身子的。”老仆担忧道。
萧平生也不说话,只顾泪眼婆娑的翻看着手里的一封封书信,将它们整理好了再打乱,打乱了再整理好,就是不舍得放下。
老仆见他如此伤心,鼻头一酸也跟着哽咽起来:“老爷,胡大人他是位好官,如此清官竟遭人暗害,老天有眼,是绝对不会饶恕那些作恶之人的…”
“阿伯,您先出去吧。”萧琛站在他身后劝道。
老仆见是萧琛,欣慰地快步走上前去哀求:“公子,您快劝劝大人吧,大人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已经干坐在这里整整三个时辰了,老奴怕这样下去会熬坏身子…”
“有我在呢,您就先下去吧。”萧琛催促。
“哎哎,公子在,老奴就放心。”回头又看了萧平生两眼,方匆匆出了房门。
“爹爹为何不吃不喝,”萧琛边说着边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信笺抽出来整理成一沓,哀叹道,“您这样担忧,让胡伯伯怎能安心得走?”
“成仁是个好官呐!”萧平生仰头重重叹了口气,默了半晌又道,“他们这是想借成仁来警告我,让我害怕,让我认输…如今奸臣当道,把持政权,仅凭我们这些残年余力,不过是以卵击石!”
从未见过爹爹这般心灰意冷,以前在萧琛眼中他一直都是态度强硬,直言敢谏的潇洒政客,可如今鬓发苍苍,面色暗黄,萧琛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爹爹…”
萧琛方要说话却听见“砰砰”两下,有人在外头敲响窗扉。
萧平生眸中闪过一丝警惕,盯着眼前的两个窗影,悄然坐正身子。
“爹爹,大哥,是我。”少年在外头压低声音轻唤。
“歌儿?”萧琛微怔,与爹爹对视一眼,忙转身前去开门,“你怎会这么晚过来?也未提前告知,路上可好走?这是…”
只见萧歌身后还有一位身材颀长,穿戴玄色斗篷的男子,他垂着头紧随其后,也一同进了屋内。
“好走好走。哥哥和爹爹莫怪,这么晚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萧歌边说边快步行过去给爹爹叩头请了安,萧平生被他扶着慢吞吞站起来,双眼紧盯着另一抹身影,面露疑惑。
“几个月未见,萧大人身体可还好么?”男子伸指摘了斗篷揭下面皮,缓缓转身,一张清瘦的俊颜显在眼前。
“啊呀!”萧平生惊叹一声,忙被搀扶着快步行过去,立时拜倒,“老夫该死,竟未认出是成王殿下。”
“殿下恕罪,方才未能认出,卑职怠慢了。”萧琛也忙跟着撩袍跪下。
成王宇文捷忙弯腰将两人拉起来,谦逊道:“哪里,快起来吧。”
萧平生与萧琛坚持跪地不起,宇文捷无奈之下只得递于萧歌一个眼神,萧歌会意忙扶着爹爹笑道:“爹爹莫要这样,王爷是不会怪罪的。”
“你大胆!”萧平生一下将萧歌拽到地上跪下,厉声斥责道,“当年若是没有殿下,我早就死了,哪里轮到你们两个在这里活蹦乱跳?没心没肺的东西!”
萧歌的脑袋被爹爹拍得“邦邦”作响,宇文捷见状不禁摇头笑道:“很聪明的脑袋,萧大人再给打坏了。”
“小儿劣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年定没少给殿下添麻烦,挨一顿打也不吃亏。”萧平生笑道。
“大人说笑了,这些年若无萧歌在身边陪伴,单靠我自己是不行的。”宇文捷与萧歌相视一笑,并示意他将执拗的萧平生搀扶起来,一同落座。
萧琛忙给二人奉上茶水,不忘关心道:“从皇城到右都,殿下一路辛苦了。”
“神捕莫要麻烦,本王是奉皇兄之命偷偷来的,所以坐会儿便走。”宇文捷客气有礼。
“真是平生无能,做不到尽职尽责,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萧平生似知晓他的来意,忍不住自责道。
“大人不必自责,如今形势已非你我之薄力所能挽救,”宇文捷宽慰一番又扭头转向一边淡淡道,“胡大人死了,神捕可知道么?”
萧琛点点头:“知道,只是孚州那边口风颇紧,人都死了五日了消息才传来。”
“那你可知与胡成风一同前去的刘大人也同样被人杀害于官舍?”
宇文捷话一出口,萧平生登时惊愕住:“何时的事?!”
“就在胡大人死后的第二天。”
“这帮畜牲!”萧平生愤怒的用拐杖杵了杵地,气的咳了好几嗓子,萧歌见状忙上前替爹爹抚背。
宇文捷掠了萧歌一眼,低眉饮口茶淡淡道:“大人息怒,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萧琛在一旁似有所感,与爹爹激动的面容相较,其色略显平静:“殿下消息灵通,还求指点。”
宇文捷沉了半晌,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可都是萧大人的得意门生,如今个个遭到暗害,可见矛头直指的方向。”
“这个老夫知道,吕厉曾在孚州任过职,现下我派人前去翻查旧账,他们定怕查出什么来。”萧平生愤恨道。
“爹爹说得恐怕只是一部分。”萧琛与宇文捷对视一眼,缓缓道,“他贪污腐败已不是一朝一夕,况且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假账也做得差不多了,皇上想要惩治他,恐怕真账已被销毁,证据不足难以服众,所以吕厉应该不是担心这个。”
萧平生看着两人疑惑道:“那是…”
萧琛低眉沉思了片刻,正色道:“通敌之罪。”
宇文捷微微一笑,表示赞赏:“没错,皇兄最恨的便是背叛。”
萧平生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道:“老了老了,老糊涂了,竟未深想至这一层!”
“那老狐狸是宁可错杀一千都不会放过一个,眼下他尚在怀疑之中,说不定还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他通敌的罪证,正想尽办法对我们赶尽杀绝呢!所以爹爹您一定要万事小心,平日里多派几个功夫好的在身边看护着,切勿大意了!”萧歌在旁边忍不住焦急插嘴。
“这话不错,萧大人以后不必再向皇兄推荐官员去孚州了,就权当不了解此事,莫要打草惊蛇,引来麻烦。”宇文捷嘱咐道。
萧平生点点头,十分欣慰地看向眼前这三个年轻的孩子,个个聪明伶俐,头脑灵活,虽然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但此时一看,自己竟暗愧不如。
想想以后的江山社稷,他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
“殿下,高丞相那边可知此事啊?”他忽又担忧道。
“老师知晓此事,已做好防备,萧大人无需挂念。”
“那便好。”萧平生点点头。
“哥哥在想些什么?”
萧歌见萧琛环手抱胸径自低头沉默,不禁晃着身子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
萧琛抬眼瞥他,随手将他身子扳正,小声薄责:“稳重些。”
“既然吕厉任孚州知府时便已有了通敌罪证,那现下过了这么多年,恐怕证据不太好找。”萧琛担忧道。
宇文捷叹口气,谦然道:“是啊,所以皇兄才特地派我来寻你,皇兄经常夸神捕大人你年纪轻轻却沉稳老练,是可以托付之人呐。”
萧琛抬眼对上他专注的深眸,顿了顿拱手道:“殿下谬赞了,为皇上效力,萧琛万死不辞。”
“好,”宇文捷饮口茶,欣欣然道,“神捕请放心,本王定会从中协助,不会让你身处险境,孤立无援的。”
“萧琛定不负皇上和王爷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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