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伤了右手腕，三个月内不能使剑，此时只得待在坊间做些杂物活。
天已入了深秋，山东边的溪水冰凉的刺骨，却是十分清澈。烟雨将师姐们换下来的衣物浸在冷水中，轻轻揉搓着，不顾一双纤手冻的通红。
“烟雨，”紫烟提着一大竹篓子衣物从石阶上费力走下来，全部倒在她的身侧，“还有这些即将要穿的冬衣，全部都要洗，记得轻点搓，免得洗坏了。”紫烟瞥了眼地上的烟雨，嘴角挑起倨傲不屑的微笑，“我们枫叶坊可不养闲人，你好好干吧！”
烟雨张了张冻麻木的手指，虽是面有艰难之色，但依旧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她轻轻揉搓着石板上的衣物，可板面不平，细小带尖的石子生生将她的手指硌出血印。
烟雨不敢喊疼，径自埋头默默洗着，先用皂角打出泡沫揉搓好一会儿，再将衣衫拿起反复在水中淘洗，然后拧去水渍放入干净的竹篓内，如此反复……
紫烟见状颇有些得意，又说了几句讥讽的话才满意离开。
山涧静谧无声，偶闻几声秋鸟鸣叫，淙淙碧绿的流水携着皂角泡沫，敲打着底下鹅卵石叮叮咚咚的一路向山下流去。
不久，石滩上便传来了“踏踏踏”的脚步声。
烟雨耳朵灵敏，又十分警觉，当即扭头看向东边来人。
一个穿着破布烂衫，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像是没有看见烟雨一般，径直走向离她不远的地方蹲下，借着流水反复搓洗手中的两个野果子。
脚上的草鞋已然穿烂，脚后跟和脚拇指也纷纷顶出，身上的臭味不断传入烟雨的鼻息。
不是乞丐便是逃难的灾民，乞丐吃东西还没有这么讲究，一般就是刚刚流落不久的灾民。烟雨心中猜测。
“嗯？”男子与烟雨对视一眼，突然向她递了个野果，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通过洁白牙齿露出的弧度不难看出他现在笑容满面。
烟雨微怔，更加警惕，环视四周没有接。男子见她沉默，又将野果往溪水中一顿清洗，直接扔给她。
烟雨看向手中的红彤彤的果子，是野颠茄…有毒的果子。
男子似乎不知，嘻嘻一笑便放入嘴中嚼咽，通过满脸的舒适感来看，这果子口感应该不错。
他嚼到一半，还不忘抬手示意烟雨也吃。
“这果子有毒的。”烟雨见他吧唧吧唧正吃得香甜，终是忍不住提醒。
“有毒？！”男子大惊，忙伸指扣嘴将果子全部吐出，然后捧起水来呼呼往自己嘴里灌洗。
这个笨模样，对自己应该也没什么威胁。
烟雨疑惑一瞬，将果子扔掉，又低头洗起衣服来。
只听“沙沙沙”的又一个极轻的脚步声传来，烟雨猛地抬头再次往东边看去。
是一个身着修身黑衣的提剑女子。
烟雨愣了愣，忙将湿手往衣裙上蹭了蹭，站起身子恭敬道：“九娘。”
“你在这里洗什么衣服？”九娘皱了皱秀眉质问，“我当初带你进坊是让你洗衣服的？！”
“这里的溪水清澈…”烟雨垂着头，试图用这微小的声音来解释。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烟雨猝不及防。苍白的脸上，红印立现，这不是第一次挨巴掌，烟雨不敢捂脸，更不敢哭泣，若是敢，那将会被教训得更狠。
“蠢货！她让你洗你便洗，那还要坊中的婆子做什么？”
烟雨吓得跪在地上，任由脸颊麻辣红痛。
“你入坊多年，与她又是同辈，如此软弱，何时能成大器？”
“烟雨知错了。”此时她说话的底气已比方才硬了几分。
“将衣物搬回去，再把手上抹点冻疮膏，若是以后再敢丢我脸面，我直接杀了你！”九娘戳着她的额头骂道。
“是。”烟雨拱拱手，便开始费力的搬运那堆一人高的衣物。
“你过去帮她。”九娘朝着身侧男子一打手势。
男子正抱臂看得出神，此刻怔了怔，“哦”了一声，忙疾步上前抢过那一大篓衣物扛上自己肩膀。
也不知他是谁，许是九娘新收来的预备杀手，烟雨并未在意，只是抬眼对上他的清眸时不由得一怔，微感熟悉。
待三人回至合众院，九娘便将屋内嬉笑闲谈的众人喊了出来。
九娘算是枫叶坊中的老人，已陪着坊主花不语待过了二十几年光景，这坊中除了花不语的权力最大之外，剩下的便是九娘和于八了，坊中众人见了都得按照入坊排行尊唤一声。
因九娘爱美，不喜别人唤她显老的称呼，就连“师姐”这个叫法都不被允许，所以大家便直呼其名字。而于八是个糙人，并没有什么忌讳，众人便唤作“于师兄。”
“看来最近大家都清闲的很，连自身的衣物都懒得洗了？”
她微微一笑，冷厉的目光直扫向众人中的一位紫衣姑娘。紫衣心虚，与其对视一眼慌忙垂下脑袋。
长剑突然出鞘，利刃惨露白光，九娘手腕快速飞旋，篓中衣衫尽数被削得飞起，扬在空中，几件湿漉漉的衣物直接“啪嗒”一下盖在了紫衣姑娘的头上。
紫衣“啊”得一声，慌乱的将衣物扯下来，发髻被挠乱，妆容也被湿衣弄花，形容可称得上狼狈…
见九娘径直走向紫衣，众姑娘极感眼色，皆小步后退让出条道来。
“紫烟姑娘，”九娘忽的狠狠捏紧她白皙的脖颈，嘴上虽是微笑，眼神却是极为阴鸷，“不知坊主何时授予紫烟姑娘这管家的权力？我竟不知道连坊间的衣物都由专门的杀手去洗了？”
紫烟吓得身体直抖，忍不住颤声道：“是坊中的嬷嬷不…在…烟雨姑娘正好闲着，所以我才想…”声音越来越小，她几乎窒息，紫烟面容扭曲，不再解释，“求…求九娘饶命，紫烟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忽的新鲜的空气重新吸入肺腑，九娘松了手，紫烟立时跪地猛咳起来。
“把你们的衣服都拿回去，该洗洗，该补补，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臭鱼烂虾的聚在一块合伙欺凌，我定将你们的皮给剥了！”九娘扫了眼众人，厉声道。
“遵命。”
众姑娘皆应，纷纷跑去篓子那边找寻自己的衣物，紫烟也便趁此时溜出了合众院。
烟雨见她走到自己跟前停下，忙吓得垂下脑袋。
“没用的东西。”九娘铁青着脸，低声骂道。
烟雨垂着脑袋，不敢抬眼去瞧。
九娘回头瞥了眼闲坐在台阶上的男子，此人正十分淡定的摔打鞋帮上的土泥，神情丝毫不为方才情形所动。
“你过来，”九娘朝男子打了个手势，“即是新来的，又没有名字，按照坊间新一辈排行，就唤你七十二郎，以后你便跟着烟雨，她会教你这里的规矩和功夫。”
男子听闻看了烟雨一眼，似笑非笑。
“你好好教，他若是犯了什么错，你看着责罚便是。”九娘想到她在坊中较为软弱的性子，又不放心的叮嘱，“若是他你都管不好，那你就去极乐殿罢。”
烟雨眸子微动，声音颤了颤：“遵命。”
男子看着二人言语有异，心里疑惑，但还是跟着拱拱手：“七十二郎遵命。”
夜里苍翠山的风景十分美，繁星点缀，月色皎洁。清辉漫撒在墙周的茵茵碧草上，藤葛垂垂的墙头上，再与薄薄的白霜相附，立时形成一片朦胧似幻的光景。
只是景致虽好，却无人细赏。
因院里生得杂草需要铲除，屋内落得灰尘需要擦洗，于是烟雨回来后便挽起袖子将院里院外彻底清理了一遍，又拿出自己不穿的衣服洗好晾在院里的竹竿上。最后才将傍晚厨房嬷嬷送来的晚饭放在炉灶上温着…
若不是手指传来阵阵痛痒，她就把冻疮膏的事给彻底忘了。
烟雨点上蜡烛，打开妆奁盒，翻找冻疮膏的时候不小心将一条锦帕给扯出，摸着上边熟悉的竹叶纹，她紧张的神情舒缓，将其重新叠好后，又宝贝似的深放在里头。
听到院内走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烟雨怔了怔，又继续涂抹着。
“邦邦。”接着房门被敲响。
“进来吧。”烟雨直接道。
“打扰姑娘休息，七十二郎心有愧疚，特地借厨房一用，做了些糕点拿来。”来者微微一笑，歉然道。
此时他已将满身污秽洗净，更换上了件干净衣裳，与下午相比，整个人看着干净清爽不少。
见他将糕点放到桌上，烟雨并不为所动，慢吞吞地将冻疮膏收好便冷道：“你即已入了坊，就莫要再做这些无关紧要的浪费时间。”
“我…”七十二郎哽住。
“该教得我都会教，你若是不听话，我自然也会重罚，你大可不必贿赂。”烟雨将眼前的糕点推向他，显然是拒绝之意。
七十二郎伸指将她推来的糕点抵住，似笑非笑道：“姑娘为何将我想得如此不堪？七十二郎未曾见过什么世面，又刚刚经历了洪灾，虽有幸孤身逃脱，但终是孤苦伶仃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九娘让我跟着你，我可是把你当做亲人一般了。”
他炯炯有神的双目让她微感熟悉，但长相却又与那人截然不同。烟雨神情微滞，顿了顿只道：“在这里的人，身世不比你好。”
“七十二郎只是想以后与姑娘好好相处，彼此有个照应而已。”
“无需什么彼此照应，自己照顾好自己就可以，”烟雨淡漠的目光由屋内某处移到他身上，语气冰冷，“正好你来，我便提醒你两句，在这里，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问的事情别问，认真完成坊主交代的任务即可。”
七十二郎神情微顿，眼底似闪过什么，拱拱手抿嘴一笑：“多谢姑娘提点，七十二郎记住了。”
烟雨淡淡“嗯”了声，又嘱咐道：“你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便会教你功夫，”
“嗯，好。”他点头应承。
两人静默片刻，烟雨忽又随意问起：“听说你有点武功底子是么？”
“是，洪灾之前，我跟着戏班练过杂耍。”
“哦。”烟雨回答得十分淡漠。
……
苍翠山虽唤作山，但实则为一低地丘陵，它的四周环着高山，关隘绝壁，崇山峻岭，确实是个人烟稀少，易守难攻的险地。
而这些院落又立在隐秘的林中，难找是自然了。
七十二郎从烟雨院里缓步走出，一路上伴着月色拐过两条小道，眼看要到自己院落时却突然被一人喊住。
“何人？”那人率先问道。
七十二郎脚步微滞，缓缓转身看他。此人一身夜行衣靠，头戴黑纱蓑笠，长剑斜插后背，正双手环胸，警惕的打量着他。
这身行头似刚刚从外边回来，七十二郎顿了顿，便朝他略一拱手道：“在下七十二郎，是刚来枫叶坊的杀手。”
哪知那人冷哼一声，不屑的轻笑：“刚来的便可自称杀手？”
“不敢，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来人较为倨傲，并不接话，反而突然问道：“九娘那里的？”
“是。”
“果然是不懂规矩。”他轻蔑道。
七十二郎方要朝他拱手以表歉意，却听见身后有人缓缓走来。
“于师兄？”
黑衣一怔，侧头看向七十二郎身后。
烟雨换下白日常服，改穿一件窄袖衣衫，配着护心披甲和腕甲快步走来。
“你这是…”于八面色瞬间舒缓，将遮脸的黑纱撩起，疑惑道，“这么早又要去练功？”
“嗯。”烟雨淡淡应着，偏头看向他身侧一脸怔愣的七十二郎，示意道，“这位是于师兄。”
“拜见于师兄，方才多有得罪。”七十二郎行着礼，眼神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
此人长相一般，谈不上美丑，露在外边的双手冻的通红，中指生得厚茧有些明显…
于八并不屑理会，只略略摆手示意。
“我想了想，不必等明日一早了，你现在就去换衣服，咱们开始吧。”烟雨朝七十二郎说道。
“好。”七十二郎点点头，进了自己院内。
“你如此刻苦，可怜跟着你的人也得格外刻苦。”清秀的面容难掩倔强，于八看在眼里忍不住淡讽。
“我比别人笨，自然需要勤能补拙。”
“你听她的，早晚得变成块木头。”于八瞥她一眼，薄哂，“还不如一开始就跟着我，外出执行的任务多，赏金丰厚，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费力。”
“九娘待我很好，我没有理由离开，况且都是为枫叶坊做事，在哪里都一样。”烟雨淡然道。
见她倔头倔脑，于八无奈，沉吟半晌才叹道：“你随意吧，我要休息了。”
烟雨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微微颔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