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针穿胸,果然是你

如此练了十天半个月,烟雨手腕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在她眼里,七十二郎的功夫也已长进不少。但对萧琛来说,如何让她感觉到自己武艺正在循序渐进着实是一项令人犯难的事。好在演技尚可,勉强能蒙混过关。
这小段时间的相处,烟雨比他刚来时的态度好了不少,虽是沉默寡言,性子喜冷,但还是被他有意无意的榨出了一些价值不大的消息。
比如花不语是一个脾气古怪,反复无常的人,九娘是一个脾气暴躁,有点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于八是一个沉稳老练的人…
但无论众人是什么性子,在这里都未能逃过一点——杀起人来手段极为毒辣。
枫叶坊中没有死罪,这是他前几日才知道的。
那日萧琛跟着烟雨去“参观”过极乐殿,一个令人通往极乐的好地方,可为何被称作极乐,自然是一旦进去,便能体会到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销魂感。
里面关着各种有罪的杀手,惨叫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鞭子抽打的声音,刀剑乱砍的声音,犬狼狂吠的声音,以及犯人尖锐的嘶吼彻响在空荡荡的地牢里,那种惊骇的声音直刺痛人的耳膜,浑身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胆小的头发都能骇得竖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顺着粘腻的血路再往里走,单个刑牢里摆放着各型各类的犯人,置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极度变态。
有挖眼削耳锯腿做成人彘的,半死不活被刀成残废放在蛇窝里的,削掉鼻子剃去头发,四肢被悬空,日日接受笞刑的,还有把人浑身钉满骨钉的,更有狂做苦力不能休息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不计其数。
府衙里的地牢虽也尝尝利用各种刑具审问罪犯,但还未残忍到这等程度,种种不适令萧琛紧皱的眉头一路未能舒展开,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若非自己用毅力强压着,早已和那群小白待补杀手一样扶着墙壁吐的天昏地暗。
反观烟雨倒是一脸泰然自若的模样,打从进来到出去,除了有一阵刑室里的嘶吼声太过撕心裂肺,引得她耳朵出现不适,略皱了皱秀眉以示尊重之外,冷漠的面部表情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依旧按照她不慌不忙的节奏给萧琛和几十个新来的待补杀手讲解这些刑具的用法,以及受过这些刑具的人是犯了什么事,然后让大家引以为戒。
但这还不算最狠毒的,萧琛曾朝着坊中有经验的前辈杀手打听,坊中有一昧毒,名唤“金僵蚕”,是坊主花不语亲手秘制。
此毒一旦服下,必会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发作一次,月初之夜发作一次。
听着似乎比其他的刑罚要轻很多,其实这种毒一朝发作起来犹如万蚁弑心,千针穿孔,胸前剧痛至极,稍过片刻又会变得瘙痒难忍,如此交替往复。最狠的是正需要撕扯用的双手却像是被浸了麻药般丝毫使不上力气,嗓子也会被封住,说不出任何的话。如此,所有的发泄皆变成了干瞪着眼睛闷声呜咽。
坊中的杀手私下有一种另称,名唤“骨醉”。那种滋味真的是实打实的销魂,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凡是服用过这种毒物的杀手大多承受不住而在毒发之时选择咬舌自尽或者撞墙而死,还未听说过有承受的住,安稳活下来的。
后来萧琛再有意谈及别的,烟雨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当然有次在练功途中,她还透露过一个,但这线索萧琛在进坊之前便早有耳闻。
枫叶坊内有一处偏远小楼,那里盛放着天下各处有身份的人的信息,大到皇帝,小到稍微有钱的商贾村户,江湖人士的卷宗更是不计其数,这些资料每年都会有专人负责更新,销毁死去无用的,增添新入的,只要想查就没有查不到的。
烟雨说这栋楼名唤苍月阁,会有专人严格把守,每次坊主想要杀谁都会派人去苍月阁取出此人的卷宗,然后交给杀手去办,若无坊主花不语的旨意万不可轻易踏入。
萧琛心里猜测那些重要的书信应该不会放在那里,花不语随身携带才最有可能,可他这推断立马就被烟雨的话给否定了。
听闻之前有个杀手好奇心颇重,深夜偷偷跑去看,正好被待在里面议事的花不语给撞了个正着,一顿严刑拷打还不算,又经历了剥皮抽筋,挖眼黥劓…
手段如此狠辣,可见这栋小楼也并非是寻常的地方。
而问及此楼的位置时,她头都不抬,只敷衍的朝东南方向一指。
………
若是换作右都的天,进入初冬是很少下雪的,左右不过是天气突然变得冷些,待到深冬才会下起鹅毛大雪来。
但这里不一样,地势颇高,气候也会有所不同,早早的便已落了雪。此时苍翠山上白皑皑的一片覆压,银装素裹,恍若置身于云端。
萧琛走在雪中,脚步轻踩,软绵绵的咯吱作响,颇觉有趣。一路上施施而行,赏着雪景,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只见大片蔼蔼的青松傲然挺立于雪中,虽然叶针被压的低垂,但倔强不屈的精神却很令人钦佩。
萧琛被这片壮观景色吸引了目光,索性行至一旁摸着粗糙的树皮静静欣赏。
“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他喃喃自语。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出来的目的,烟雨还执着的在堂里练功,拖自己捎饭来着。
萧琛扭头便要离开,却突然听见身后树枝猛摇,积雪簌簌坠落。
有人…
动静逐渐趋近,萧琛立时闪身掩到一颗粗壮的松后。
只听兵刃相击,嗖嗖的劲风直掠,两人打得正酣,不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树上的积雪也不断被波及,轰然成片下落。
不知是谁最终落了下风,声音戛然而止。
“你竟为了她对我出手?”声音熟悉,似半月前的紫衣姑娘。萧琛悄悄侧过身观察,正是那人,而与她出手的是前不久刚见过面的于八。
“我好像不止一次警告过你莫要招惹她。”于八语气中透露着不耐。
“师兄为何如此偏心?!”紫烟怒道。
“偏心?”于八冷嗤,“蠢货,若不是我有意相护,她也处处忍让,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
“她忍让什么了?!”紫衣突然崩溃的嘶吼,泪如雨下,“我到底哪里不如她?我明明比她早入坊,为什么你们都要处处维护她?就凭她会装可怜吗?”
装可怜…
听到此话,萧琛在树后皱了皱眉,凭着对烟雨的第一印象与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似乎不是这样的人,反观这位紫衣女子,倒是有些难以相处。
“把你善妒易怒的性子改改!”于八紧锁眉头,低声怒斥,“你武功比她高有什么用?坊主是怎么和你说的?杀手,有时候拼得不是打打杀杀,而是脑子,是忍耐能力。”
“我善妒易怒?明明是你喜欢她却不承认!你…”
于八猛地抬起冷眸,挥手便扬出一枚银针,暗器飞快,直穿过她的胸膛!
紫烟话还未完便倾然倒地,紧抚胸前猛吐出一口鲜血…
萧琛将眼前场景全然收入眼底,那晚注意到他中指上的厚茧,便已有所怀疑,现下一见,他内力深厚,飞出的暗器可直接穿透人的身体,当真是与杀死胡成风的手段无异。
“师兄…竟为了她,不顾…我们多年情分,要杀我?”她神情幽怨,不可思议的蜷在地上痛苦呻吟。
于八冷哼,缓步上前捏紧她的下颌,阴森笑道:“我方才不过是用了三成功力,你便已柔弱不堪,哼哼,”他神态悠然,仿若在看地上的蝼蚁,“枫叶坊可不缺杀手,我身边也不缺侍婢,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听话,否则我定有百般种方法折磨你!”
紫烟盯着他的冷眸,心痛如绞,半晌才哽咽道:“原来你一直将我当成个侍婢…”
“那你觉得呢?”他的指肚反复在她明艳的红唇上来回抚摸,若不细看,画面还有些暧昧。
“那我们之前的种种…缠绵…”她嗫嚅着,试图唤起他的在意。
“之前?哼哼,你与那些烟花柳巷里的女子又有何异?也配我动情思?”他挑高她的下巴,毫不留情的羞辱,“再者,那点破事坊主早就知道,你还当真以为我怕那情毒,受你牵制?”
紫烟瞪大了眼,惊慌失措下的心虚被他一眼看穿。
“我百般忍让,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还敢威胁我?”他再次加足力道,下颌上留下两道铮铮的红色捏痕。
“不不…不…”他阴狠的眸子十分骇人,紫烟吓得直摇头。
“滚!”于八猛地松了手劲,反甩她一个巴掌。
紫烟抬手拂去泪痕,哀怨的瞪他一眼,仓皇逃开。
实未想到他们两人还有这层微妙关系,萧琛的眉间悄然滑过一丝讥讽。听着于八随脚匆匆离开,过了半晌,他才敢活动开麻木的双腿,反向离开。
坊间嬷嬷留下的饭菜糕点已经凉透,萧琛只得自己捡拾些柴火将它们热一热。
灶洞里的火燃得熊烈,不时穿来树枝噼啪的断裂声,十分温暖,他紧靠旁边,将被雪浸湿的靴袜脱下反复烘烤。
“七十二郎?”
听见院里有人喊,萧琛微微侧倾身子去看,果真是那丫头,许是怕自己在屋内偷懒,又或者是饿得受不住,特地来找了。
“这里。”他答了声。
烟雨循声走向灶间,一进来便看见他赤裸着双足,烘烤着鞋袜。
“你这是去哪了?”她蹙起秀眉,看向地上的湿靴,“坊里的下人早就将道路清理好了,你可莫要说雪厚难行之类的谎话。”
这丫头不傻,萧琛笑了笑只得含糊道:“我沿路赏着雪景,不知不觉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才出来。”
此话七分真三分假,他抖了个机灵,没将碰见于八和紫烟的事说出来。
烟雨将信将疑,什么都没说,只默默看向灶台。
“接着就好了,”萧琛笑吟吟道。
烟雨依旧是面色冰冷,不言不语,似不食人间烟火。
看着灶台上逐渐升起的热气,听着锅盖底下发出嗡嗡地声响,闻到阵阵浓郁的饭香,她眼睛明显一亮,难得多问一句:“是什么?”
“紫苏鱼,白肉,汤骨头,还有点桂花糕。”
烟雨蹲下身来,帮着往里添柴,粗砺的木条被她纤细的柔手轻拢,往地下撞了撞一股脑往灶洞扔去。
“这木条长有倒刺,你小心伤了手。”萧琛善意提醒。
“无妨,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儿家。”她说着又解了捆木枝,将其啪啪折断,撞了撞再次扔进灶洞。
火花摇曳,暖暖的橙红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晕出一片朦胧美。
像她这般大的女子,要不待在闺阁里绣花要不就是早早定亲嫁人,总之会有个安稳的日子过。而她却要刀口舔血,只为获得一息生存,想想也着实可怜的很。
萧琛从她脸上回过神来,挑了挑底下的火星子。
突听她“嘶”的一声,手指哆嗦了下。
“怎么了?”见她食指微挑,指肚上挂着一滴血珠,显然是被扎破了皮,萧琛皱眉,下意识拉过她的手责备道,“不是说了要小心吗?”
“没…没事。”烟雨不习惯与人接触,挣扎着要抽回手去。
萧琛瞥她一眼,不理会,只将扎进肉里的长刺快速拔出,血立时溢了出来。
烟雨疼得手指一缩,想要抽回却见他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块竹纹锦帕来,给她认真包上。
“包得有些丑,暂且止止血。”萧琛看着眼前的“粽子”,强忍笑意。
烟雨看着手指却脑中一震:“这帕子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说这个啊?”萧琛轻咳,淡定道,“那阵子闹灾荒我和别人抢吃的伤了手,一个长相俊俏的男子送我包扎的,后来我看帕子不错,便洗了洗留着了。”
烟雨眸子蓦地一沉,淡哦了声。
“怎么,你认识那位公子?”萧琛眸光斜掠,留意她的神情。
“不认识。”烟雨摇摇头,将剩余的树枝拢了拢一起填进灶洞。
萧琛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又问起别事:“我从堂里走后,可有人找过你的麻烦?”
烟雨一愣,摇摇头:“没有。”
料到她不肯多说,萧琛笑了笑没打算再问下去。
“你到底去了哪里?”她忽然冷冰冰的朝他问道。
“我在雪松林里迷了路,看见了于师兄和那位叫紫烟的姑娘。”他诚实道。
“那你和他们搭话了?”
“没有,只是听到于师兄警告那位姑娘不要再来招惹你,而我听到这话以为你又受了欺负,所以方才冒然问起。”
“你以后若是见着她了,叫声师姐,然后…算了,还是尽量避免和她相遇吧。”烟雨静静看着灶洞里的火,喃喃细语。
看着她落寞的小身板,萧琛目中复杂的情绪多了几分柔软,沉吟半晌,才点点头答应。
屋内热雾缭绕,锅盖发出很大的响声。两人正准备收拾收拾吃饭,却听见院内匆匆来了一人。
烟雨似听出是谁,忙放下碗筷出了灶间。萧琛怔了怔也跟着出了门。
“九娘。”她拱了拱手,萧琛随在身后也跟着略一拱手,唤了声。
九娘看向正冒着热气的灶间,问道:“这个时辰还未吃饭?”
“额,对。”萧琛点点头,应道。
“听烟雨说你功夫长进很快,不错。”九娘夸赞道。
萧琛听到笑了笑,没有说话权当默认。毕竟承认此事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为难,总不能说自己来了这么久,什么也没学到反倒是教了她不少吧。
“坊主有任务,戊时二刻去找她。”九娘似心情不错,朝烟雨轻快道,“此次机会来之不易,可别让我失望。”
“是,烟雨遵命。”
“还有你,也随着一起去吧,权当是历练一次。”九娘朝萧琛道。
萧琛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是一颤,拱手应下,垂目思量:即是任务必得杀人,若是些贪官污吏也就罢了,但若是些清吏,自己岂非成了帮凶?又或者此次与爹爹有关?
九娘走后,烟雨慢慢折返回灶间,觉察出萧琛的沉默,她淡淡开口,算是宽慰:“此次只是历练,无需担忧,若是任务失败,不会死。”
“烟雨姑娘可知任务是什么?”
烟雨摇摇头:“任务都是等见了坊主才会知道,现下我也不知。”
“这些被杀的人是和坊主有什么仇吗?还是和枫叶坊有仇?”
“无论和谁有仇,不过是些贪官污吏,乡绅恶霸罢了,死不足惜。”
“那就没有误杀的情况?”萧琛旁敲侧击的追问,“比如孚州的胡成风胡大人,我怎么听说他是位清廉爱民的好官啊,可前不久却死于枫叶坊门下。”
“不可能,枫叶坊从不滥杀无辜。”烟雨语气不悦,突然面无表情道。
作者有话说
    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这首诗我选自南北朝范云的《咏寒松诗》,在此特别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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