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倦行了一路,萧琛和烟雨终于在一个小镇寻了处落脚的客栈。
客栈不大,但正临近晌午,生意却异常红火。什么商贾,旅客,小吏,侠客…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马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小店挤满。
三五个小二端着茶酒与饭菜不停地穿梭于桌空间,忙的是瞻前顾后,脚不沾地。
一楼已没有空位,两人将马匹交给马夫牵到后院,吩咐好生喂养着,接着被点菜小二迎着上了二楼靠栏杆处的位置。
萧琛撩袍入座,率先道:“两间客房,上壶热茶暖暖身子。”
“好嘞,两位侠士稍等,”小二唯恐服务不周,殷勤的拉下肩上的布子重新擦着桌子,听出口音差异不禁笑问:“两位侠士可是远道而来啊?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做得古董羹最是具有特色,架个青铜锅,底下用炭火温着,放点羊肉牛肉青菜进去,咕嘟咕嘟的煮沸,再连汤带肉的一同食进腹中,身上保证暖和和的!”小二觉得他俩身为异乡人定是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解释的话语间还颇有些得意。
南北差异各色,但总归是大同小异,比如昭南人的暖锅在寒冷的昭北会被唤作古董羹,配料也以肉为主,其实用得器具没什么差别。
来时看着楼下桌桌都有古董羹,肉香味随着热气而升,感觉不错,萧琛倒也想尝尝,就是不知面前正垂头把玩木筷的这位意下如何…
“你随意,我怎样都行。”烟雨抬眸看他一眼,说完又立时垂下头去。
此时另一传菜小二匆匆赶来将热茶和赠送的几小碟咸菜放在桌上,撂下句“客官请慢用”便急忙离开。
“行,就来个古董羹吧。”萧琛饿得受不住,从筷筒里抽了双木筷便吃起了碟中小菜,小菜爽口配着热茶倒还不错。
“好嘞!那两位侠士要吃什么酒?”不等两人回答,小二又十分神气的挑起大拇指来,得意笑道,“提起虎阙口的酒,那就没有不知道我们店的…”
“不吃酒。”
一是喝酒误事,二是他太过聒噪,烟雨不得不抬起冷眸截断小二的话。
小二常居此地哪里不知道这些江湖侠客的脾气,当即识相的点头讪笑道:“不吃不吃,那小的先忙,两位侠士稍等便是。”当即脚底抹油溜下了楼。
“那么凶干嘛?”萧琛停筷朝她微微一笑,低头又边吃边喃喃自语,“我倒觉得这里的跑堂比昭南的跑堂懂事多了。”
烟雨漠然,举箸夹了一小块腌萝卜条放进嘴中嚼咽,待饮茶暖腹后难得开了金口:“打不过,官不理,又想挣点钱,换作是你,难不成会傻到与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争论?”
萧琛点了点头,眸光一亮:“你如此清楚是之前来过这里?”
“嗯。”
对她来说这些并非是需要隐藏的东西,烟雨淡淡应了声,持杯饮茶。
话入耳中却提起了萧琛的兴趣,他追问道:“那为何还要苦苦在路上端详那张手绘图,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烟雨瞥他一眼:“你跟着来的目的不就是历练么,当老师的,自然得装的像一些。”
萧琛被这丫头弄的哭笑不得,但总不能表露出来,还是遵着辈分附和一句:“老师教训的是,方才是学生考虑不周了。”
也不知烟雨有没有听出话里的调侃意味,面色始终静静的,未有半点波澜。
“不知老师之前来这里杀的是哪个恶贼,说出来也好让学生羡慕羡慕。”萧琛借势询问。
“叫我烟雨就行了,”她又吃了几粒花生米,饥饿之意微减,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没有杀人,只是跟着九娘来见个重要的人。”
任务皆由坊主花不语安排,此地又是通向堰国的必经之地,并且吕厉之子吕烨霖一早便负责着北昭的外交使臣职务。
莫不是那时的枫叶坊就已经开始与吕家有了联系?
这并非不可能。
“是何人?”萧琛眉头微挑,凝神问道。
“不知道,那时我还没有真正入坊,”烟雨忽的抬眸看他,话语冰冷带有警告意味,“像你一样,连问的资格都没有。”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凝重。
萧琛会意,忙尴尬笑道:“是七十二郎唐突了,好奇心过重,烟雨姑娘可别见怪。”
“无妨。”她冷道。
小二将古董羹端来,热气腾腾的,好生暖和。
两人饿了许久,虽默默无言却也极有默契,皆一同举箸携肉,不过萧琛有意让她,将鲜嫩的羊肉置在她那边,烟雨眸子微动,不语。
小楼里喧哗一片,人声鼎沸,不一会儿两个身着狐裘的提刀大汉咚咚咚的踩着阶梯上楼来,正坐在萧琛的身后。
来人皆穿着一双十寸长的半旧官皮靴,带着湿答答的水迹,走路步盘较重,踩的楼板咯吱作响。
“小二,来个古董羹,多上点牛肉,再上几坛奶酒!”其中一个大汉摘了黑平绒皮帽,不耐的扫了扫上边的残雪。
小二对这种常来的客人招待起来自然是熟稔,忙笑嘻嘻的上前打招呼:“哎呦,两位大爷好久没来这吃饭了,可是衙门里事务繁忙?”
“别提了,快去上菜吧,吃完我们还有事!”另一大汉皱眉摆手。
小二一看情况不对头,忙点头哈腰的下楼去,暗道自己出门未看黄历,似要惹一天的背字。
背后的大汉冷哼一声,低声怨愤:“这么冷的天,咱们值完衙门的班居然还得去给那位大爷连夜打扫宅子,挂红灯笼,疏通马路,清理马粪……净干些下人的活儿,谁知天子出行得是什么派头?”
“行了,不可再胡说了,肆意诽谤朝廷一等大臣之子,若是被郡太爷知道了,咱俩小命不保。”另一大汉敲了敲桌面警醒道。
一等大臣之子能有这派头的可不就是吕烨霖么?想必是当地郡吏得知他要来的消息心内兴奋之至,赶忙“献媚争宠”。可为什么要先来客郡的虎阙口呢?
萧琛将话拾进耳中,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多了几分疑虑。抬眼去看烟雨,她依旧不紧不慢的蘸酱吃肉,似未听见一般。
小二将铜锅端上来,两大汉吃饱喝足匆匆离去了。
饭已吃了大半,正想招呼小二再来续茶,突见一人从楼门口被人飞踹进来,只听乒乒乓乓的一连串碎裂声,桌椅板凳皆被砸了个翻天,古董羹也推下桌去倒在了地上之人的身上,只瞧那人奄奄一息,挣扎了两三下,登时断了气。
众人惊呼,一时间划拳的,喝酒的,吃肉的…无不停下手中动作纷纷扭头看向门口那女子。迟滞一瞬,立时握刀的握刀,张望的张望,突如其来的扫兴惹得周围污言秽语的叫骂声不断…
萧琛和烟雨二人也被吸引了双目,往下看去。
一位身着红色长袍,腰系蹀躞带,头戴毛绒毡帽的女子从容地跨了进来,可惜的是此女子带着面纱并看不见容颜,但身段显然是极好的。
令人更加讶异的是,她手上提这一个布袋,圆咕隆咚,血淋淋的…
“原来是个小泼皮!”不知是谁起哄喊了一嗓子,众人皆哈哈大笑。
“雪风沙在哪儿?”她嗓音清亮,目带厉光,扫着面前众人。
周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贱人?雪风沙前辈鼎鼎大名也是你能见的?若是闲的慌,那我们这些人可给你找点乐子!”某个彪汉朝着众人哈哈淫笑道。
女子被激怒,拔出长剑便打算朝着那轻浮的登徒子刺去,剑柄的白玉穗在空中晃了起来,萧琛凝着双目骤然一惊,将拿到嘴边的茶水又放回到桌上。
“且慢!”他朝着楼下剑拔弩张的阵势大喊了一声。
烟雨秀眉蹙起,对他突如其来的行为不明所以,只怕惹来麻烦,桌下便是狠狠一脚。
萧琛痛吟了一声,没有理会。
“姑娘要找的雪风沙在下知道在哪儿。”他边故作悠闲饮茶边朝她笑了笑。
雪风沙乃一介江湖游走神医,向来鬼魔难寻,萧琛哪里知道其身在何处,不过是为了拖住她而随口编的瞎话。
“哈哈哈哈哈,又来一个吹牛的!”楼下人嘲笑道。
那女子眸中泛出惊喜,当即足尖踏桌轻捷地跃上二楼。
“你快说,他人在何处?”她急切道。
女子气息明显不稳,想是受过什么伤,萧琛顿了顿打算先将其情绪稳下来:“姑娘不妨先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不渴也不冷。”然而她并不领情。
“姑娘可是有什么急事?”迫切求见江湖神医自然是为了救命之事,萧琛又多问了句废话。
“雪风沙告诉我只要杀了京墨子,他便会答应我的条件,可人头我已带到,他为何还迟迟不现身?莫非是骗我?”
果然是人头…萧琛看向她手中之物。
京墨子乃臭名昭著的北域魔头之一,行走江湖无恶不作,却鲜有败绩,武林中闻声色变,如今竟被一介女子所杀…
楼下众人闻言皆乌泱乌泱的嚷嚷起来,不过皆为不屑的嘲笑。
“他即贵为神医,自然就不会同你一介女流之辈计较,姑娘越急他反而更想逗一逗你,倒不如先坐下来喝杯热茶慢慢等。”萧琛宽慰道。
“我…等不了了…”她似心绪翻涌扯动内伤,突然扶住桌角哽咽道。
“你这般焦急只怕会伤了自己。”晾在一旁的烟雨突然开口,并将一杯热茶放在女子的身边。
她大概也能听出女子说话有异,身体负伤。平日里看似冷冰冰的不懂人情,未料到现下竟也会帮着劝导。
萧琛朝她微微一笑,而烟雨佯作饮茶,不自在的将脸别向它处。
女子作为一位不速之客将楼下砸了摊子,众人又都是些不怕死的侠盗,此时周围指指点点叫骂不断,纷纷吵闹着要她下来决上一战!
店小二和掌柜的在一旁哭丧着脸拱手求让,几番压不下阵势来,甚至开始跪下磕头:“哎呦~求求各位好汉,求求各位好汉了,本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折腾了,烦请各位比武能出去比试,莫要砸坏了家当啊!”
“你滚一边儿去!”一个光着半边膀子的莽汉提起一脚便将黑须掌柜给踹翻在地,叫骂道,“不过是一个小贱蹄子,还需我等与她比试?!看老子不把她打下来,带回去作妾!”
只瞧那莽汉霎时甩出一把环首长柄的斩马刀来,横空立闪,一张方桌便被劈成了两半!
烟雨见状瞪向萧琛,怪他行事鲁莽硬揽下这档子破事。
萧琛虽是面上不动声色,静静饮茶,实则内心也有些拿不住准头,眼看着楼下众人出刀的出刀,看热闹的看热闹,若是自己出手必得暴露身份,至少七十二郎的身份是用不得了,反而误事;若是不出手,现下危险重重,又怎能任人宰割?
况且此女子又非救不可…
“诸位且慢!”
此时门外进来了一行人,各个穿着保暖的戎装,头戴盔甲,手持刀剑,形容衣冠无不端正,其中较为显眼的一位着绯色铠甲,正朝着周边亮出军牌,应是带头军吏。
客栈原本沸腾的热闹似在一瞬间冷却下来,众人不善的目光直射向那名带头军吏。
虎阙口虽是乱些,却很少见武吏出没,往常即使闹出了大乱子也不过是些怂出名的文官带人说两句敷衍一下便盖过去了,可此次双方还未动手,便有军队前来……
光膀大汉暗中瞄了店掌柜一眼,以为是他们偷放信号叫来的人。
“这位军爷,有何贵干啊?”那光膀大汉略一撩袍,跨步上前,极不情愿的抱拳问道。
“不打扰各位英雄好汉喝酒吃肉,我等只是奉大将军之命寻找一人。”
军吏声音稚嫩,俨然一少年也,众人听了不免轻嗤不服,但又听到是奉大将军之命行事,也不好闹僵,大汉冷哼只得沉声问道:“敢问军爷找得是何人?”
“楼上那位女子便是将军要找的人。”
众人随着军吏手指的方向齐刷刷看去。
萧琛安稳坐在凳子上并不为情势迫动,正手抚茶碗,面有所思。
身旁的红袍女子始终不肯落座,终因体力不支而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仰头倒地,烟雨眼疾手快一下便将其揽进自己怀里。
萧琛暗松了口气,又重新坐回到座上。
“夫人!”军吏惊叫一声,也不再顾忌什么江湖规矩,搡开面前的众人便急冲冲地跑上了楼。
“即是将军夫人,怎么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受了伤还四处乱跑?如此乱来扫了大家的兴致不说,也实在是有失大将军的脸面。”萧琛抿了口茶冷淡道。
“就是!就是!”周围掀起一片附和的喧哗声。
“哦,是…”两人四目相对,军吏乍然一惊,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萧琛神色平静的仰头看他,并不多言。
“侠士说得对,是我们将军府的疏忽。”军吏回过神来谦然道,然后赶忙将红袍女子背到身上下了楼。
“哎,且慢!”那光膀大汉和若干人蓦地伸臂阻住军吏去路,不满道,“即是将军家的夫人,那就更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了!”
军吏闻言皱眉瞪他,面露不愉之色。
那光膀大汉许是也怕惹事,僵硬的脸色蓦地一松,突然抱拳淡笑道:“方才我等饮酒正欢,夫人一下将具尸体扔了进来,酒桌也砸了,兴致也扫了,不免有些晦气,您看…”
军吏薄哂,眼神示意了下旁边的小吏,扔了戴钱给他和客栈掌柜,然后匆匆出了门,周围的随从将尸体从地上拖起来,一起跟着离开了。
楼下众人觉得沾了霉运,皆会账的会账,回客房的回客房,不一会儿的功夫客栈便冷清了下来。
发觉自己被人紧紧盯着,萧琛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反倒举箸夹菜并喊小二来续了壶茶水。
那小二拎着铫子颠颠过来打算续水,烟雨却抬手拦下,眼神示意命其离开。小二被方才的阵势吓得腿软,再不敢多言,忙溜溜的跑下楼去。
“怎么了?”萧琛抬眼淡笑。
烟雨目光复杂的盯他半晌,冷冰冰问道:“你认得她?”
“我如果认识将军夫人的话,还至于落到要饭的地步?”萧琛漫不经心的回答,然后低着头用筷子认真挑出碗中大料。
“也对,逞能之事哪里轮得到一个逃灾的难民,戏班里杂耍的戏子呢?”
她并非是疾言厉色之人,现下能说出这般讥言讽语,估计是被他刚才气得不轻。
“烟雨姑娘教训的是,七十二郎一时禁不住诱惑,被美色迷了心窍,下次不敢了。”此事和美色定不会沾边,不过是为了让她信服,萧琛昧着良心说得的搪塞之话。
“你知道坊里的规矩,所以别再耍小聪明!”她余怒未消,狠狠撂下此话,接着起身回了房间。
眼角余光里的倩影行出长廊,萧琛唇角微勾,自顾持杯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