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龙背墙

清晨十点的城市车水马龙,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景。
薛粟风把车停到姜氏大楼的边上。
站在大楼前,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华丽、富裕、霸道。
这是她对这栋大楼的评价。
用金钱和权势堆砌起来的大楼,就算被充足的阳光照射,也显出冰冷和不近人情。
她走进大楼里。
前台仍然妆容精致,像是机器人。她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薛女士,您好。”
薛粟风冲她点点头。
“您这边请。”
照旧的一套流程:由前台领她进去,保安为她按电梯。电梯到了十六楼,引她往办公室里去的仍然是同样面容精致,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女人。
只不过心境已经大为不同。
薛粟风再一次坐到姜董事长对面的时候,望向他身后落地窗时,目光变得坦然的多。
姜董事长和他的员工们一样,精致、得体,看上去美好极了。
他看见薛粟风的目光,没有着急开口,只是给她时间去看。
这栋办公大楼,是由他一手缔造的。
父辈给他的东西虽然不少,但是也不够那么多。是他自己,让这栋大楼从起初的十六楼,直入云霄。
不敢忘——所以办公室仍然还在十六楼。
只是除了他,其他人没有经历过,也就不会知道。
薛粟风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姜董事长眉眼含笑,十分儒雅的在等她。
“不好意思。”本能的开口,说完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姜董事长摇了摇头,说:“没事。昨天我贸然请你前来,是我唐突了。”
“哦……没关系。”
薛粟风不明白姜董事长,更不知道姜董事长到底要和她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么大一位董事长能有这么多闲情雅致等她看风景,和她客套,那他要么就是特别有空,要么就是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特别重要。
他都有耐心,她怎么可能没有?
“刚才看薛女士一直在看我身后的风景,不知你觉得这里景致如何?”姜董事长像是很好脾气,耐耐心心的问道。
薛粟风其实看了半天,只有一阵阵的反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此时被这么一问,薛粟风说:“我只是觉得高。”
姜董事长顺着她的话,转动老板椅去跟着一起看那落地窗外的风景。
高。
是高。
父辈能做到这么高,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而他呢?他做到了更高。如果不是执意,他现在就应该在三十五楼,这栋大厦的顶楼办公。
姜董事长回过身,重新面对薛粟风的时候,笑了一下:“是啊。人们常说,高处,不胜寒。”
薛粟风疑心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姜董事长的一丝苦笑。但是那笑容实在消失的太快,让她来不及反应。
不知道要怎么接话,薛粟风就没有说话。
她垂下眼皮去,不经意看到董事长的桌子一角摆着一本杂志。
杂志是一本当地著名的金融杂志,看上去应该是本月新刊。
能够被摆在这里,那上面的封面人物是姜董事长,薛粟风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在他的人物边上,不外乎写着一些对他商业上的赞美之词。
这些话语连薛粟风都看习惯了。
几乎所有人在提到他的时候,都会用‘商业奇才’四个字夸他。
想来,身为‘商业奇才’本人的姜董事长姜新元更是早就看腻了。
薛粟风把目光从杂志上挪开,重新落到姜新元身上的时候,才发现对面这个男人不但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感觉难堪,更没有对她的沉默表示不满。
他只是好脾气的等着——而他越是这样就越让薛粟风心里没有底,忍不住的想问他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所以要找她来。
‘沉不住气’是谈判的第一大忌。
薛粟风又忍住了。
姜新元和善的把桌角的杂志拿起来,放到她们两个人的中间,“前段时间拍的杂志,印好了,他们说拿过来给我看看。”
薛粟风毫不客气的就把那本杂志拿的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正大光明的看着读:“商业奇才——”
“比起这个称号。”姜新元开始把话引入正题,“我倒是更喜欢别人称呼我为父亲。”
薛粟风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有一丝奇异的神情。像是期待,又像是失落。
薛粟风问:“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吗?”
姜新元被她问的一怔。
从来没有参加过女儿任何活动的他,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够获得这样的机会。
想到这里,又发现是自己的记忆错漏。
她七岁的时候,姜新元参加过一次她的家长会。
那一次她作为优秀小学生代表站在讲台上读自己的学习心得给其他家长听。
老师请他上讲台发表‘育儿心得’,那时候就连老师喊的也是:“姜董事长。”
小小的她特别生气,站在讲台上冲着老师喊:“是之菊爸爸!”
那是唯一一次。
被称呼为‘某人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喊的。
回过神,姜新元面露遗憾的回答:“没有。”
薛粟风自己没有孩子,也很合理的没有被称呼为“某某妈妈”过。
姜新元说:“实际上,她十八岁之后,我们就已经很少说话。在家里,都是她妈妈管的多。我想她应该也跟你说过。”
薛粟风摇摇头:“没有。她很少和我提家里的事情。偶尔说起来,说的也都是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
——与家里不联系的事情。
姜新元这回没有吝啬。
他十分大方的把自己的苦笑展现给薛粟风看,“这也确实是她的作风。不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父亲,生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她会这么痛恨我们,我也不怪她。”
薛粟风当然不清楚豪门恩怨。
她只是看着姜新元,等他继续。
姜新元可能是一个十分体贴的人。
在这个时候,他也十分体贴的为薛粟风解释:“我一直忙着生意,公司的事情也是我从父辈接手下来的。总不能让这么大的生意毁在我的手上,那岂不是辜负了父亲的心血吗?”
薛粟风点点头,没吱声。
“所以对于家庭,我确实辜负的很多。没有能够陪她一起长大……一直都是我的遗憾。”姜新元叹息,“当我想要弥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很俗套的故事。
在钱和陪伴之间,好像永远只能选择一个。
总有人觉得当钱够了,陪伴也就能够了。可现实是钱是不会够的,人永远都在缺钱。
姜新元在这时候提起姜之菊的妈妈,眼神变的温柔很多,“她妈妈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从她小时候起就对她要求特别严格,希望她事事第一。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薛粟风在他的话里,隐约想起姜之菊为数不多几次提起家庭的时候。
大概意思也和姜新元说的差不多。母亲要强,希望她一直优秀,她有时候做不到。
做不到也不挨打,但是还不如被打。因为母亲会不理她。直到下一次她考试考第一,或者表现优秀为止。
这样的冷暴力什么时候是个头,姜之菊心里没有数。所以后来她学会了在自己表现不好的时候撒娇,用最甜蜜的话夸赞父母的感情和睦。
只有这样,她才能快点结束这样备受折磨的冷暴力。
“她和我们,还是有很大的隔阂与分歧的。”姜新元对自己和女儿下出结论。之后他又说:“所以她大学毕业要离家的时候,我没有阻拦她。”
“可是,你就算阻拦又能怎么样呢?”薛粟风问。
姜新元愣了一下,随即很快笑起来:“是啊,你说的对。我就算阻拦了,又能怎么样?”
“你比我了解她。”姜新元诚恳的对薛粟风定下结论。
薛粟风摇着头苦笑。
她了解她?
她没有觉得。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夏清越才是最了解她的人吧。
自己……能算什么呢?
姜新元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只是继续说:“你是知道的,她是一个很喜欢假装的孩子。”
薛粟风的脸僵住了。
“薛女士是一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找你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姜新元把语速放慢了,让薛粟风能把每一个字都听的非常清楚,清楚到她不想听清。
“您说。”薛粟风在心里一下子拉开了自己和他的距离。
姜新元还是像刚才那样,慢慢地,让薛粟风不错过每一个字眼的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她也不敢做那样的事情。”
薛粟风当然知道,接下来姜新元就要开始对她进行一系列的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放过他的女儿。
可是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谁的命不是命?
沉默了一会儿,薛粟风也慢慢地开口说:“姜董事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您要知道,对于我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
姜新元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但不是愤怒,也不是乞求。他非常平静,平静到薛粟风几乎要觉得这件事情和他毫无关系。
直到这时候,姜新元才说:“我知道你认为你的丈夫裴源是她杀的。可如果我告诉你,不是。真凶另有他人呢?”
薛粟风当然不信。
她凄凉的笑了一下:“我已经看到了足够可信的证据,不知道姜董事长还有什么要替她辩驳的?”
“不是辩驳。”
“那难道你想说,其实杀我丈夫的不是姜之菊,是其他人?那天她只是恰巧出现在事发现场的?!”
看着姜新元平静的样子,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薛粟风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
可是姜新元仍然平静。他淡然的接受下薛粟风所有的情绪,只是说:“不,她在那里,也不是个巧合。”
“你说。”薛粟风怒气冲冲的喘着气,但已经在极力忍耐情绪。
“她确实知道那天会发生车祸,她才会出现在那个巷子里。”
姜新元说出这句话,薛粟风心底一颤。看起来姜新元是确实知道这件事情,否则不会连姜之菊在巷子里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都知道。
“她之所以会知道那天会发生车祸,是因为车祸发生前的一个礼拜,她在我的办公室里听到了。”
姜新元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震得薛粟风几乎说不出话来。
薛粟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很久之后,她才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之菊做的?”
“不是她。”姜新元坐在老板椅上,微微前倾上身,“薛女士,您误会了。她不敢的。这件事,是我做的。”
薛粟风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轰鸣,在不停的嗡嗡作响,震得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姜新元的声音:“她在我这里听到这件事情后,和我大吵一架。她知道阻止不了我,所以那天她应该是想去看一看自己能不能救下你丈夫,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可是……她没有否认……”薛粟风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耳畔发出巨大的回响。
“她的爸爸杀了人。这样的话你让她怎么说?”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粟风浑身都在发抖,抖得几乎要问不出话来。
姜新元看着她,眼泪把整张脸的妆全弄花了,一片狼藉。
姜新元叹了一口气:“我想让她回来。我以为,只要你丈夫死了,她就会回家来。”
“可是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
是他天真了……
他的天真……害死了我的丈夫……还害他背上出轨的污名……
薛粟风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面露抱歉的男人,生平第一次这么厌恶一个人。她恨不能现在就抓起手边的利器狠狠刺向他,让他下地狱去,给她的丈夫偿命!
“我不信——”
薛粟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信什么?
一会儿是姜之菊杀了自己的丈夫,一会儿又是姜新元杀了自己的丈夫。
到底是谁,这样的事情只有警察才能判断。
她哭着喊,也不过是为了发泄。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
薛粟风的哭喊很快引来外面的工作人员。敲了敲门,工作人员得体如机器的声音传来:“姜董事长,请问您还好吗?”
“没事,不用进来。”姜新元对着门口说。
门外没了动静,薛粟风的情绪也逐渐稳定。
姜新元递给她一盒纸巾让她擦眼泪,她也顺势接过。
等到薛粟风平静之后,姜新元才继续说:“我不会希望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不要错怪了没有错的人。”
“可是你,杀人就该偿命。”
“我知道。”姜新元看着她,眼圈不自觉的微微发红,“薛女士,我会去自首。只是在自首之前,您能否给我几天的时间,让我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好,跟她说最后一点话?”
薛粟风没有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痛快,但看他面露乞求,忍不住问:“万一你逃了怎么办?”
姜新元摇头:“我不会的。我的公司还在这里,我的妻子还在这里。这些年生意做下来,等着让我死的人多了去了,我能逃到哪里去?”
“可是。”薛粟风又说,“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请。”
“之菊很早就和你们断了联系,为什么还会在你公司里听到你要做的事情?”
姜新元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会过来。我们明明早就没有联系了。”
薛粟风垂下了眼皮。
“薛女士,麻烦您让她回来一趟。我向您保证,和她交代完后事,我会去自首。”
“好。”
薛粟风叹息着答应他。
走出办公室之前,薛粟风又瞟到桌子上放着的杂志。
她突然站定了,问姜新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好好陪伴她而不是培养她,今天会出现在这本杂志上的封面人物,是你的女儿。”
薛粟风没有等姜新元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