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新元

姜之菊斜挎一个漆皮黑色单肩包,从后座下车,对车上两位女士挥手道别。
看着她一蹦一跳越走越远的背影,坐在驾驶座上的夏清越说:“你觉不觉得我们俩好像在送孩子上学?”
薛粟风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夏清越似乎也是习惯了薛粟风的没意思,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已经消失在大楼里的姜之菊,“哎,不知道这孩子等一下会怎么样啊。”
薛粟风也顺着她的话去看姜氏的大楼。
“不知道。但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姜之菊踏入姜氏的大楼。
前台看见她,无比恭敬的向她弯腰:“姜小姐,董事长已经在等您了。”
姜之菊娇矜,头也不点,径直往大楼里走。
电梯上了十六楼,她父亲身边的秘书出来迎接她,面带微笑的奉承:“许久不见小公主,越来越漂亮了。”
姜之菊斜睨她一眼:“少来,我可担不起这种无聊的头衔。”
秘书笑吟吟的,全然不似听到姜之菊硬邦邦的话语。她敲了敲董事长的门,说:“董事长,姜小姐到了。”
“进来吧。”
秘书开了门,姜新元坐在老板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姜之菊走进去,目光从她父亲身侧掠过。
在姜新元的对面坐下,姜之菊翘起了二郎腿,“说吧。”
“这么着急吗?”姜新元慢慢悠悠的,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不打算和爸爸先叙叙旧吗?”
姜之菊看着他,只觉得他陌生。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歪着脑袋去看他,这个人到中年依然精神奕奕的男人,实在让人很难把他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到一起。
“你是谁啊?”
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
姜新元啜了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放下,才说:“我是你父亲。”
“是吗?”
“不要这样对爸爸说话。”姜新元不悦地皱起眉来,“你有必要每一次来都跟我吵一次架吗?”
“那你有必要每一次在我面前摆着董事长的派头吗?”
姜新元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二十五年前,从护士怀中抱过她的时候,她还是小小的一个小包袱,皱着红红的脸蛋不满的哼唧。
那时候他就觉得她是一个叛逆的孩子,骨子里都充斥着反抗的精神。
到了现在,他更认同自己二十五年前的观点。
“我本来就是这样。”姜新元说。
姜之菊把自己靠近座位里,摆出和姜新元一样无所谓的表情,“那我也本来就是这样。”
“是吗?”姜新元讥讽,“你和薛粟风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对于父亲知道自己的行踪,姜之菊毫不意外,“上次我就告诉你,少派人跟着我!”
姜新元看着她,平静地仿佛不是在和自己离家出走的叛逆女儿说话,“如果我不派人跟着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样的傻事?”
他提到‘傻事’,姜之菊也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姜之菊耸耸肩:“你管得着吗?”
“我是你父亲,无论你多大,我都管得着你。”姜新元学着她的语气说,“如果我不管你,你怎么办?”
姜之菊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虚张声势:“什么怎么办?我当然有我自己的对策。”
“那你说说看。”姜新元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前倾了身体,想要听。
姜之菊没有对策,当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撇了撇嘴,“告诉你干嘛?我又不需要你帮我。”
姜新元重新把自己的脊背靠到老板椅上,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又得体的姿势,笑看她:“你真是比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要没用的多。”
姜之菊的脸在这一刹那红透。
姜新元看着她,像看着一件自己创作失败的作品:“早知道我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妈带你,我应该亲自带你。否则,你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一事无成。”
姜之菊看着他,沉默的,没有说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接任了姜氏了。你呢?在一个小酒吧,做小服务员?”姜新元忍不住嘲讽地笑起来,“你不觉得丢人吗?”
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姜之菊本能的想哭。她抬起头,去看父亲身后的落地窗,眯了眯眼睛,假装被太阳光刺到。伸手擦干眼泪,再低下头去看父亲的时候,姜之菊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冷笑:“我还好吧。倒是您,堂堂姜氏的董事长,有一个在小酒吧做小服务员的女儿,你不觉得丢人吗?”
“我只觉得我教女无方。”姜新元坦诚到不像是一个有感情的人类,“没有在你小的时候好好教你,让你母亲把你耽误了。”
“所以现在就是开始甩锅呗。”姜之菊讥笑起来,“你自己一天都没有带过我,还要赖你老婆?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姜新元皱了皱眉,“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呢。”姜之菊不依不饶的,但是声音已经比刚才轻了很多。
姜新元像是对这个女儿毫无办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父女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姜新元才说:“我替你去自首。”
“什么?”姜之菊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姜新元看着她,“我说,我替你去自首。”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像是终于怒不可遏,姜新元咬着牙,一字一顿的狠狠出声,“你做了傻事,我总不能看着你真的进监狱里去!你还小,又没有吃过苦,你不知道,监狱根本不是人待得地方。”
“你胡说八道!”姜之菊骂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去坐牢?你有那么好心?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的!”
姜新元这时候软了语气,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哀求她:“你不能去,你不能坐牢,你才二十五岁,还有大好的青春,你的人生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姜之菊不敢相信。
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里,父亲姜新元从来都只在乎自己的公司,只在乎自己的名声。对于所有会影响公司名声和自己名声的行为,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它们出现的。
如果一旦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他会在第一时间把它们踢得远远的,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你不要痴心妄想。”姜之菊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试探,“就算你替我去坐牢,我也不会心存感激,我也不会接手姜氏。”
姜新元摇摇头:“就算你没有做傻事,你也不愿意接手姜氏不是吗?”
“是啊。”
“所以不是你是否要接手姜氏的问题,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我身为父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女儿在歧途越走越远。”姜新元几乎是在哀求了。
姜之菊的心动摇了。
可是她仍然在怕——二十五年啊,二十五年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信念,甚至几个月前见面的时候他还在坚持要她接手姜氏。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能被瓦解?
二十五年的信念,有这么脆弱吗?
“我不信你。”姜之菊好像是受惊的小狗,“你在骗我。你肯定在骗我。你为了公司,付出了这么多,奉献了这么多,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我就都放弃不要?”
“怎么不可能!”
姜新元说完这句话之后,猛地站起来,走到姜之菊身边。他伸手去握住姜之菊的手,说:“女儿,你相信爸爸一次好吗?”
姜之菊低下头,看着自己一贯高高在上的父亲,握着她的手半跪在她的身前。他的眼眶是红的,鬓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白了,整个人好像忽然老了。
“我知道,你记恨爸爸。你觉得爸爸没有好好的陪伴你,没有把你当成女儿,只是把你当成一个‘继承人’。可是,爸爸是有苦衷的……姜氏这么大的集团,不能毁在爸爸的手里。你能理解爸爸吗?”
姜之菊想了想,艰难的开口:“对不起……我理解不了……”
“你……”
“你也理解不了我。”姜之菊眨着眼睛,飞快地说,“你理解不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爸爸保护的感觉,你理解不了我和别的同学说我爸爸是姜新元,他们嘲笑我说大话时我的感觉,你也理解不了我对于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普普通通的晚饭有多么期待的感觉。”
姜之菊摇着头说:“爸爸,你不懂人。你只是一个工作机器。所以我不信你,会为了我而放弃这一栋大楼。”
姜新元看着她,想起她似乎从小的时候起就很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为了得到她的目的,她也从小时候起就很能说一些甜言蜜语。
他那时候看着女儿小小的脸庞笑嘻嘻地说着好听的话,也有想要留下来的心动。可是转念,他的公司还在等他,父亲给他留下的这栋大楼也还在等他。他又不得不放下女儿,回到公司去。
他错过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
可是他不后悔。
“会。”姜新元说,“以前不会,可是现在会。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家之后,爸爸每天都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姜之菊看着他。
这其实是他们父女之间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如此平和的谈话。
姜新元说:“我自认我给了你和你妈妈最优渥的环境,让你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可是你离开家之后,我翻开家里的相册,才发现原来你幼儿园的时候还参加过舞蹈比赛,得了第一名;你小学一年级的运动会是啦啦队长,拿着旗子走在最前面;你初中的时候代表全校参加演讲比赛,得了全国第一……”
姜新元一一细数的,确实都是姜之菊曾经的过往。
那些父亲缺位的时光里,她也得了大大小小,不少的奖状和奖牌。可是父亲回到家,却只能看见她的一无所有。
“原来爸爸错过了这么多……”说到这里,姜新元低下头去,额头贴在姜之菊的手背上。他像是在极力克制,可是哭腔始终没有被抑制的流出来,“那些错过的时间,爸爸无论花多少钱都没有办法弥补,可是以后,你还有以后,爸爸替你去坐牢,爸爸去自首。你以后在外面,无论接不接管姜氏,都要好好的,开心的活着,知道吗?”
姜之菊不知道怎么了,在这样一场本该感动的痛哭流涕的情境里,她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姜新元已经泣不成声,可是姜之菊好像不是一个好演员,只能眨着干巴巴的眼睛,仿佛被姜新元吓坏了。
姜新元没有等到女儿的回应,抬起头看她。她眨着眼睛,就像听不懂一道晦涩的数学题。
不过姜新元没有生气。
他知道这有些突然,姜之菊接受起来肯定会需要一点时间。因此哪怕是膝盖跪的酸痛,他也没有挪动分毫。
直到姜之菊重新开口。
姜之菊说:“爸爸……你是在说真的吗……”
“是的,爸爸怎么会骗你呢?”姜新元顺势站起来,摸了摸姜之菊的头,把她拥入怀中。
姜之菊在姜新元的怀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她不知所措极了,也不知道眼泪为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很巧的流下来。
“我还是……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爸爸,二十五年,你从来没有这样子和我说过话……”姜之菊的声音都在发颤,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惊。
当然,亦或是又惊又喜。
姜新元抱着她,没有笑,只是说:“是,爸爸以前错了,以后,爸爸想让你好好的。能答应爸爸吗?”
姜之菊慌极了——她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幻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父母和解,他们会变成天下最普通的父母,会对她发自内心的笑,会夸她,会在她做错事情的时候骂她两句‘小兔崽子’,甚至,会向她表达他们可以理解她从前有多么的无助和痛苦。
可是当姜新元真的说出‘错’这个字的时候,姜之菊浑身都开始忍不住的发抖。她觉得不是他们错了,是她自己错了。
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爸爸……你别这样……还是我自己去自首吧……是我做错了呀……”姜之菊在姜新元怀里,闷声闷气的哭着说。
姜新元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胡说八道。爸爸不许你这样。你听好了,明天早上爸爸就去自首。爸爸已经帮你买好了机票,晚上你就出国去。等到爸爸这边的事情解决了,你再回来。”
“我不能做个逃兵!”姜之菊推开姜新元,盯着他,义正言辞。
姜新元使劲摇头:“不可以!你乖乖听话!”
“我……”
时间过去一分一秒,在车上等待姜之菊的薛粟风和夏清越逐渐无聊起来。
夏清越都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姜之菊还没有出来。
“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进去?”夏清越问。
薛粟风摇摇头:“再等等吧。我们说好的,一个半小时了还没有动静再进去。而且……”
掏出手机,薛粟风看了看定位,姜之菊还在大楼里,“这场谈话,估计也会比较艰难吧。”
夏清越叹了一口气,翻开遮阳板,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开始给自己补口红。
薛粟风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笑,问她:“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一直没有结婚啊?咱们俩,应该差不多大吧?”
夏清越擦着涂多了的口红,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我没想到你有那么好的闲情雅致跟我闲聊。不过呢。”
把遮阳板合上,夏清越说:“我从很小就知道我不喜欢男人,所以我一直就没想过结婚这件事儿。后来也是因为出柜,跟家里人闹翻的。”
“原来是这样。”薛粟风了然的点头,“可是你怎么能够判断自己喜欢女的,不喜欢男人呢?”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啊。”夏清越笑起来。
薛粟风还想再继续问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张嘴的时候,余光就看到姜氏大厦里出来了一个人。
“之菊来了。”
薛粟风指着她来的方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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