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毕业的那个暑假,我闲得无聊,在一个笔友网站上每天和人用我hi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水平的英语瞎聊。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一位印度的大学数学教授,信写得很真诚,我就也很真诚地绞尽脑汁回忆高中背过的作文模板。我夸他真厉害,我说大学数学教授不简单啊,我看高中数学就已经是个谜了。然后教授先生很真诚地回复,没关系,数学对很多人都是谜,后面跟着两个小小的黄色笑脸。那一瞬间我就绷不住了开始对着电脑屏幕嚎啕大哭,我妈进屋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像个厨房火灾警报器。我妈大惊失色,问我怎么了。我抽抽搭搭地说,妈,我不会今年数学高考压轴题,我觉得那个出题的人是个精神病。
第二天,我就逃命一样地远走祖国最北边的省份,在伊春躲了一个半月。然后我回家,收拾行李,出国读研,读博,留校。一去不知多少年,微博等一干app都渐渐不再用,越来越少收到家乡的消息。就此,高考和数学压轴题在我的生命里渐渐沉寂。
沉寂的意思是,四十岁的我不会再像个精神病一样对着黑屏的电脑哭得“吱吱哇哇”,不会再做超过百以内加减法范围的数学题,不会再轻易回忆起我和数学缠缠绵绵的光辉岁月,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当年在午休的时候给我讲数学题的那个人。
但是,当我收到不知道多少年前资助过的山区小姑娘的报喜信的时候,我还是被一把拽回了那些琥珀色的回忆,标本蝴蝶重新焕发活力,在我的胃里飞来飞去。我回电子邮件的时候在最后一行用加粗字号写,“要好好学数学,学不好数学的人容易被骗”,然后恶狠狠地打上一个句号。
发完邮件之后我很愤怒地想,林碧霄,你个骗子,到毕业了你也没给我讲明白那道解析用不用检验判别式,就这你还敢欺骗我感情。想完之后我自我谴责,不应当,这个案例发到早些年的微博情感诊断bot上被骂的应该是我。然后我又想,四十一岁的林碧霄还会做数学压轴题吗?
应该是不会了。
前几年高中同学来法国旅游,我请她吃饭。席间谈起同学们的近况,她一一为我列举,谁谁现在在某某公司做法务,给老板打离婚官司打得头发一掉一大把;谁谁谁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辅导作业人都要疯掉,谁谁谁离婚又再婚又离婚又再婚,已经豁免了大家不必再随份子……期间我听见她很快讲了一句,林碧霄现在是个大学教授,教西语。西语系的教授又不用三角函数和焦半径公式。
我后来查过她们大学的网页,她在杰出青年教授栏目第一个,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裙子,笑得很阳光。我恶意揣测,这张笑脸至少骗过半个班的男生女生坠入爱河。
她原来不喜欢穿裙子的。高中的时候学校发了两套校服,一套运动服,一套夏季校服。夏季校服下半身是裙子,仿的韩式校服,还算能看,至少大部分女生认为比运动服的那件宽大的裤子强。3月份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穿裙子了,但是她六月份也照样裹在裤子里。我问她不热啊,她说热啊,但是她不想穿裙子。她嫌自己腿粗,试探性减过几次肥,后来发现节食的痛苦往往只能换来暴饮暴食的结局,瘦反正是别想。后来她就认命放弃了穿裙子的梦,每天穿着肥大的裤子在食堂认认真真吃饭。其实她一点都不胖,何必非要追求细脚圆规的视觉效果。但是高中女生就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执迷不悟,我的话显然被她当成了善意的谎言。
说到吃饭,我们就是因为吃饭熟悉起来的。我们是前后桌,自动结成了饭搭子。在我们高中的食堂,一个人吃饭是没人权的,很有可能餐盘还放在桌子上人去上个厕所,回来以后发现座位已经被其他人占领。这个时候,一个坐在你对面替你看东西的人显得是如此重要。尤其是,这个人在中午不聊天不打球,而是跟你一样到图书馆自习。
我们就这样步调相同地走过两年,然后分道扬镳。
毕业留言册上她给我写,亲爱的安子休同学,我永远爱你,永远祝你乘风破浪。我当时很想问她,是哪种爱?是愿意亲我一下的爱吗?
过了很多年,我仍然对这句话耿耿于怀,甚至对“乘风破浪”四个字过敏。我愤愤不平地想,这就是林碧霄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