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
即便是郝黎这种无神论者,看到眼前的情形,差点没喜极而泣,给什么太阳神黑暗神鞠躬。
进行完心肺复苏应该立即送往医院……妈的,这世界哪来的医院!所以现在应该去找艾达,把宫廷医生或者什么神官找过来吗?
郝黎的思维乱成一团,好在手下的人给出了指示:“咳咳……水……”
他颤抖着蝶翼一样的雪白羽睫,像是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却挣扎着要睁开双眼。郝黎愣了一下,她怕灯光太亮,于是伸手遮在他的眼前。
在她手心往下,半弧形的阴影之中,漂亮少年张开了淡青色的眼眸,犹如烟岚笼罩的湖面,起伏着微微的水色涟漪。
“我马上给你拿。”
等他足够能适应,郝黎才撤掉自己的手掌,她猛地站起,准备在塔里寻找饮具。
帝国皇帝再怎么讨厌他这个儿子,这座塔里也应该是会供应有魔晶石的,也就说一些日常生活装置是能用的,法师塔上应该也有净化的水源。
郝黎提起滚落到一边还没熄的油灯,急忙穿过无光黑暗的走廊,没一会便寻到像是人住过的房间。
找到摆在橱柜上的银水壶,将水往茛苕纹的银杯里倒了水,又搜出一床毯子。扛着薄毯,她赶紧带着杯子往回赶。
从门前踏进,此时的伊弥亚已经坐了起来,他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挨着地,人喘着气,胸口起伏,万幸,看上去肋骨没断。
因为郝黎撕烂了他的袍子,她看到一截苍白的胳膊露出来,瘦的几乎连骨头都能瞅见。
即便是成熟的大人,这一刻也动摇起来,郝黎在这一刻只想问候皇帝到到下面管事的那群人祖宗十八代,为什么要这样苛待一个孩子!
散乱的发辫搭在他胸前,他温柔的似乎不带什么攻击性的脸庞转向她,郝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不知道是因为纸片人变成真的而惶恐,或者是“你不应该这样倒霉”的微弱呐喊,最重要的是作为人的良知。
她抿了唇,压抑住胸腔燃起的愤怒,郝黎蹲下身,将银杯递给伊弥亚:“殿下,先喝点水吧。”
他手像是微不可及的迟疑了一下,而后才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接过。
伊弥亚纤弱的手臂有些震颤,背脊摇晃,郝黎忍不住扶了他一把,等他喝完了水,才说道:“殿下,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叫宫廷医师过来。”
说完,郝黎把毯子盖在伊弥亚身上,遮住他精致的锁骨,即便是春天,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也有些凉,还好他坐在地毯上。
郝黎做完一切后,就匆匆提了灯,出了门,往塔下跑。
她满心只有请医生过来看看病人,于是也就错过了毯子底下,少年试图伸出的,颤巍巍的手。
“……我,又没有死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沙哑。
他慢慢垂下首,仿佛晴空褪色般的发丝滑落。
“为什么、来这里,救我?”
……
郝黎在黑暗的夜里疾奔。
火苗在蛛裂纹蔓延的玻璃灯中摇曳,点点火光在荒冷的别宫飘荡。郝黎提着生满绿绣的把手,她跑起来,像夜里的风一样,干了的衣背又透出汗渍。
要找艾达,郝黎心想。如果是她自己去找宫廷医师,她这种低级女仆的身份只会被赶出去,但拿到艾达的手信就不一样了,她必须说服艾达。艾达的态度与上面的态度挂钩,由于皇帝对储君的不闻不问,他们对于伊弥亚的态度也是漠然的。现在近乎八年了,虽然他们漠不关心,别宫荒草丛生,可他们依旧给伊弥亚最低限度的吃食。
这应该是她要说的话。
郝黎一路狂奔到府邸深处,那本来是赐给伊弥亚的宅邸,但由于他不得走出高塔,于是被艾达一家鸠占鹊巢。像郝黎这种低等女仆是不可能入住的,能和艾达一起共享这座府邸的只有他们一家的心腹。
郝黎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前,吊灯上的水晶穗垂下来,映照的大理石的地面一片明亮。
“我有事要见艾达,与储君殿下有关,麻烦你与艾达说一声。”
入住的女仆将她拦下,郝黎冷静地说出这番话,果然见女仆迟疑了片刻,转身去通报了。
艾达这好吃好喝的待遇也是依托伊弥亚,伊弥亚要是出事了,这宅邸收回不说,把女仆借给别宫干活收受报酬的好事可就泡汤了。
女仆去而复返,带郝黎上楼去见艾达,郝黎沉着眼,一步一步踏上了台阶。
郝黎是在女仆长的房间见到的艾达,艾达果然还没蠢到在主人的书房里见她,送她来的女仆转身把门带上,郝黎站在门口,打量房间。
虽说不是主人的居所,但给主人的奢侈品也摆了不少,她能看到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的边框镀金的名家油画、放在书桌旁边疑似黄金打造的天使等身像,别提脚踩的金红藤蔓地毯,比高塔里伊弥亚房间起毛陈旧的不知好多少。
这也是贵族的专属,只不过艾达在别宫一手遮天,也没人能举报就是了。
郝黎内心没浮现起什么不平,捧高踩低从古到今都如是,现在以卵击石是不智的做法,毕竟她的卖身契也在艾达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提裙屈膝,低微微垂头:“艾达女仆长。”
“快说!为什么要惊扰我的休息!如果不是要紧的事,你这个月的工钱一分没有!”
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是个高壮的女人,她面容瘦削有棱角,灰眼珠突出,让她看上去格外尖刻。
女仆长艾达是将郝黎买到皇宫里的人,也是用灰色合同掏空她工资每月仅留下三四枚铜币的人,周围的女仆佣人不是畏惧她,便是讨好她,郝黎虽然两者皆不是,但她也知道艾达是把她的命捏在手心的人。
艾达嗓门有些大,传入郝黎耳中更像是尖嚷。郝黎习惯了这份噪音了,她没什么反应,而是面无表情对艾达说道:
“我送饭时发现大殿下人已经休克,虽然被我救回,但睁开眼又陷入昏迷,看上去快要死了,麻烦您给我手信,去请附近的宫廷医师。”
知道拉着艾达的衣襟摇她也只会给她一巴掌,郝黎说的轻描淡写,不带情绪,她看着艾达把灰眼睛眯起来,粗眉一横,看上去就想斥责自己,郝黎又冷静补了一句:“大皇子还没有废除储君身份。”
——皇帝对伊弥亚的态度模棱两可。
一方面对这个孩子漠不关心到近乎厌恶,一方面也忌惮身为诺曼德人(类似吉普赛人)的伊弥亚母亲的诅咒,所以迟迟没下决定,当然是这点只有是身为读者的郝黎,才知道的关窍。
而对于艾达来说,储君未废,皇帝态度不明,虽然他并不关心下人如何对待他,可倘若皇帝还会想起大儿子的话,大皇子一死,让失责下人陪葬的概率是很大的。
艾达果然没再说话,她看上去没什么感情的眼瞳拼命转动,大约在费力决断。
难挨的沉寂终于过去,半晌,艾达沉着脸从衣兜里丢出一块木牌,她磨了磨熏黄的牙:“快滚!”
郝黎立马滚得要多快有多快。
迅速逃离那座华丽冰冷的府邸,郝黎又开始奔跑起来,她手里的油灯还未熄灭,在剧烈摇晃中橘光狂闪。
离这里最近的宫廷医师住在哪,她是有听其他女仆谈过的,那里距高塔有段距离。
那是名义上拨给伊弥亚的医师,但有点身份的人也不愿意住在仿佛废墟的宫殿中,他住的位置,就靠近郝黎喂马的地方。
天空无星无月,郝黎熟练地从羊肠小道穿梭,好在前几天没有再下雨,小道没有泥泞。
周围次第曳动的枝叶在风里婆娑,影子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拉长,幢幢如同鬼影一般,郝黎一手提灯一手提裙跑得飞快。
她路过马厩,喂熟的马儿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打了个响鼻,抬眼看了转弯离去的郝黎一眼,又陷入沉眠。
郝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石头砌成的小屋门口,那座屋子位于二皇子别宫的末梢,是延续百万平米金碧辉煌宫殿的尾部,既算是靠近了大皇子的别宫,又不至于留在荒芜里,人之常情。
郝黎气喘的厉害,虽然是走惯了的路,但为了节约时间,几乎跑成了刘翔。
心脏跳的砰砰击打胸膛,郝黎还是咽下喉间的铁锈味,拉起木门上的铜环急促敲了两下:“医生!救命啊!”
“喊魂呢!”
里边响起不耐烦的男声,接着是“乒乓”几下,磨磨蹭蹭好一会,门终于被粗暴掀开。
站在门口的是黑着脸望她的男人,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脖颈上还有红痕,男人不高兴道:“什么事?”
里边陡然传来女人的娇嗔:“亲爱的,快把人赶走!”
她对这座皇宫发生的荒唐事已经见惯不惯,郝黎生怕他们要继续极限运动,而把她抛在一边,于是不顾男人的不快,郝黎简明扼要把高塔中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
男人迟疑,她当即又复述给说艾达的话:“陛下还没废储。”
皇宫里生活的没有蠢人,医师烦躁地抓了下深褐卷发,他口里骂了句郝黎没听清的脏话,然后转身进了屋,开始折腾他的医药箱。
大概是好久没有夜里行过医了,医师慢的出奇,郝黎都恨不得进去给他收拾了。
在女人的浪叫声里,间或几句“我的小宝贝”,郝黎已经撸起袖子准备杀过去,突然耳畔传来沉闷的钟声:
“当——当——”
是传讯。
郝黎的脑子还没捕捉到那是什么信息,里边传来医师惊喜的大叫:“见鬼,二皇子召集医师?!”
郝黎心里一沉,她心觉不好,果然看到原本磨蹭的男人瞬间出现在她面前。男人衣冠整洁,神光焕发,连木箱也挎上了:“我要去出诊第二皇子了,走开!”
郝黎用力拦住他:“说好了去高塔的!你是高塔的医师!”
“我可不会放弃前程去看个没用皇子! ”男人鄙夷地说。
他努力挣扎,可郝黎的力气不是他能抵抗的,医师灵机一动,俯下身对着女仆的臂膀就是一口。
“啊!”
郝黎猝不及防,吃痛放手,男人趁机溜了出去:“再纠缠我叫侍卫了!”
郝黎闻言不能再动,她还是低估这些人的无耻程度,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向她抛来,郝黎下意识接住,是个瓷瓶。
医师大笑着挥手:“休克什么,最多磕到头,这伤药你和那该死的大皇子去用吧!涂满他的脑袋,哈哈!”
郝黎气得浑身发抖:“去你大爷的脑子!”
可医师听不到她的话了,他像风一样的走了,只留下几乎快把瓷瓶捏碎的郝黎。
她仿佛没有听到室内女人不满的低吟,郝黎拿着瓷瓶,看到夜色下许多人鱼贯往灯火辉煌的宫殿跑去。
她手里的油灯也烧尽了,在风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郝黎只能沉默地攥着药瓶往高塔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多获得些什么了。
大约因为没有火光的缘故,她的裙摆被荆棘划烂,变成脏兮兮的长条,郝黎踏上台阶,在雪白月光的映照下才发现。
明天找苏珊借针线吧,郝黎心想。
臂膀上被狗咬的那口也消散了红印,麻木了,郝黎沉默地踩着青绿的苔藓,她打开贫瘠高塔上的门,看到门后的竹篮。
她攥着手里的小瓶子不放,把油灯轻轻放在地上,换上了竹篮去提。
郝黎走上高高的阶梯,一圈又一圈,她在橘黄色的灯光里看到了裹在薄毯里的人。
少年的喘息变得轻微,看上去已经平静。他雾蓝色的眼眸睁开,安静地看向她。
郝黎蹲下身,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殿下,我没能把医师带过来,只带来了一瓶伤药。”一点用没有的伤药,伊弥亚身上并没有外伤。
把药瓶放在毯子上,郝黎想弯一下嘴角都没能做到,她几乎连骂一句“操”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倘若是真的休克,等她把人带来,伊弥亚应该已经死在这里了吧?
郝黎说不出什么“你还好吗”的话,伊弥亚看上去好像没有大碍了,那很好,可自己什么也没能办到。
她掀开活动竹盖,把竹篮里已经凉了的简陋饭菜往前推:“您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明天才有力气哦!”
她这是像是在哄孩子吗?
郝黎脸有点热,哪知自己的肚子遽然发出一声雷鸣。
她确实没吃晚餐……但为什么要在伊弥亚面前响啊!
郝黎几乎要捂脸埋头了,正在丧气间,灰头土脑的她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将竹篮推了过来。
她听到熟悉的,有些虚弱的温柔声音。
“谢谢你。一起吃吧。”
郝黎的泪水几乎突然要脱眶,她吸了下鼻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