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黎感到伊弥亚的手顿了一下。
在事情结束后,即便听到了怀亚特的话,她也没有询问自己,有关他的魔法。伊弥亚站在那里,任凭风拂动他额前的发。
“……我欺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殿下本来就会魔法,没有对我隐瞒过啊?要说是等级,我也没问过您啊。”
伊弥亚默然不语。
他什么也没有说,与利用她的怜悯之心让她留下来没有区别,可她没有走。
但他有些害怕。
“其实我就是好奇问问,您答应那臭老头也好,不答应也好,您做想做的就行了,本来凭什么给流氓老头当徒弟啊。”
对怀亚特印象极差的郝黎挥了下拳头,伊弥亚听了她的话“噗嗤”笑出了声,他想起了之前两人的对话。
他轻摇了下头,手中的剪刀恢复了声响:“他说我的术式编写有点古旧了,建议我以通信的方式学习现代魔法术式,他没有说一定收为我学生。”
郝黎恍然大悟:“函授啊,您答应了吗?”
“……”伊弥亚慢慢道:“我没有回复他。”
“您想吗?”
他这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也许想,但更多的是不想。”
“为什么?”
郝黎脱口而出,说完才懊悔自己是不是有些跨越界线,可伊弥亚依旧认真地回答她:“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对魔法有热情。”
“对我来说,魔法只是在看不见尽头的人生里拥有的全部。”
因为他在独自一人的过去里只有这些书,和魔法。
魔法提醒他过去的伤疤,以及身边空无一人。
“你讨厌魔法吗?”
郝黎问,这是她想要了解的答案的真相吗?
“……我不知道。”
伊弥亚轻声回答郝黎:“也许是憎恨的。”
每一次晋升,他都在问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被魔法杀死,魔法从来没有带给他他想要的。
郝黎却有些忍不住了。
“我不应该干涉你的决定,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可你在完成风扇的术式,和我讲的时候,你一直在微笑,我看到了你眼里的高兴。”
“如果这是讨厌的话,我不明白。”
倘若不是他看书的时候眼里有光,倘若不是和她讲解魔法史的时候眼里有光,她一定不会纠结于原作那个她不明白的问题。郝黎咬了下唇:“殿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爱憎已经模糊不清,可当她提问时,心里那份缠绕却突然倾泻而出,等他回过神来,他的话已经脱口:“如果我接受的话,你会离开我吗?”
假如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的到,她会不会离开我呢?
恐惧像潮水涌来,伊弥亚呆呆握着剪刀,他有些不会剪了。他生命中有太多认为对他无能为力的存在与他道别,他们有很多的理由,每次他都目送他们离去,说服自己同意。可他需要的只是他们留下来。
他全部胆怯的理由,都在如果她不见这几个字上了。
“为什么我会走……等下,您不会真觉得我说的魔法是万能的事真的了吧?”
逃开的心却被一只手拽住了,从天空遽然降落到了地上,伊弥亚听郝黎倒吸口气,开始数落他:“您可真自大,魔导师大魔导师也好,明明一样要吃饭生活,只是延长衰老,又不是长生不老。有魔法了您会按时吃饭吗?会锻炼身体吗?有太阳会拿床铺去晒吗?除了厉害的我,谁会提醒你去做这些事?”
“您第一次煮奶茶的时候,浮沫从锅里都溢出来了都没掀盖,您忘了吗?”
伊弥亚乖乖挨侍女的训,他的呼吸变得平静下来,日光笼在他的眉眼上,像给他镀上了一道温柔的金边。
“要是您觉得以后去了学院不能带女仆,就我这力气进魔法院旁边的战士院不是分分钟?综上,如果是这个理由,绝对不成立!要是第一个理由,你就好好再考虑一下!”
郝黎严肃地反驳。
“对不起。”
伊弥亚小声说:“我会认真再想想的。”
郝黎满意地点头……不对,她在剪头发,点不了头。她怎么可能一走了之,走剧情不用她的外挂怎么可能!伊弥亚是笨蛋!
对了,剧情,她的纠结其实和伊弥亚一样,如果她想的未来会发生的话。
她想让那个结局脱轨,为此她需要知道剧中人的动机。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郝黎忽然醍醐灌顶,既然她不明白问题的答案的话,不如就像伊弥亚一样,问当事人不就好了,有谁比本人更清楚本人的想法呢?
即便是未来的选择,现在的自己搞不好也能理解。
郝黎当机立断,立马变换轨道:“殿下,我们先把臭老头的提议放下吧,只要是出于您本心的决定,做什么都好。其实我这里有一个想了好久的问题,是有关一个故事里剧情角色的,一直想不明白,您能不能帮我想想?”
塔里的藏书大多晦涩难懂,在郝黎识字以后,她就有在城市的书店租通俗小说,伊弥亚是知道这点,所以果然也没怀疑:“是什么?”
郝黎一鼓作气:“我之前在书店看了本书,里面有个配角挺厉害的,呃,他是大魔导师,以前魔法在他这里不是件好事,因为魔法让他身边的人……受伤了。他出场时,有个特别想杀的人,他宁愿练起荒废许多年的剑术,练到手上血泡身上满是伤口,也不愿意使用魔法。他第一次抓到仇人,原本可以杀了他,但他只杀了他的教父,然后放那人走掉了。”
“虽然有承受想杀死的人母……父亲的恩情,他也确实憎恨那个人,他为了还恩好多次能杀死也没有动手,后来就杀不了成长起来的仇人了,他后来丧失理智,用了很多毒辣的手段,可直到他被抓在监狱里死掉,他始终没有动用魔法。”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啊?这个问题纠结我好几天了,作者也没解释,您是魔法师,您能代入那个角色的视角,帮我理解一下他的行为吗?”
郝黎如平日里分享生活一样对伊弥亚发问,她的声音充满迷惑,伊弥亚对她毫无怀疑:“这样吗?我想一想。”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外表却装的若无其事,风拂过她的脖颈,郝黎听到剪刀刃张合频率恒定的清脆相撞。
是因为骄傲吗?是因为尊严吗?是因为诅咒吗?
她听到伊弥亚开口:“是因为那个人想死吧。”
她从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郝黎在那瞬间几乎听不到声音,半晌,她才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这样认为?”
“心里没有魔法的话,很难成为大魔导师,但他成为大魔导师,又不使用魔法的话,也许,魔法对他来说不是信仰,而是别的东西。”
他平稳地开合剪刀,没有太察觉到郝黎话语刹那的喑哑:“也许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学会魔法,只是为了活着。”
“他除了魔法一无所有,所以当他下意识舍弃魔法的时候,就相当决定了舍弃生命。放纵仇人逃跑,对仇人的憎恨,也大概不是完全的恨,或许,也只是因为不得不活着,所以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察觉到自己说的话可能会想法阴暗再度挨骂,伊弥亚小小叹了口气。或许对郝黎话语里配角的人生有了共鸣,他没忍住说了太多。
与其被追问,还是老实说出来的好,那么她的担心就会变成很快就过去的生气,这样就好。
“……抱歉,我偶尔也想过同样的事情。”
伊弥亚小声地回答可能到来的斥责,他却始终没有等到。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动不动,水珠却像是珍珠滚落到遮住膝盖的白围裙上,砸出没人知道的闷响。
谁没有想要走进湖水的时候呢?
她也想过,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步入死中。死亡是多么可怕啊,人要有多少的勇气,才会勇敢地走入黑暗中,连光明都看不见的,倦怠地沉入湖底。
“是因为不幸福吗?”郝黎含混不清地问:“是因为一生中没有选择,所以只能选择死亡吗?”
她语速极快,令伊弥亚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对当下没有斥责自己感到微微诧异,也许是因为之前有所隐瞒感到愧疚,伊弥亚这次还是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想:“也许是这样,但不会一直不幸福。”
“在选择死亡的时候,他会是最幸福的。我想,这样的人在死去的时候,应该会笑吧。”
【皇帝死了,他在微笑。】
再也克制不住了,郝黎举起手,捂住她的眼睛,更多的眼泪从她的眼底里淌出来,她终于哭了。
哽咽如此清晰。
金属掉落于地发出一声脆响,她在模糊中看到焦急的少年半蹲在她面前,他看着她,薄蓝透明的眼里都是迷惑与慌乱: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不要哭——”
他想要拿出手帕,惊慌下却半天都没能找到,一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少女将他用力抱住。
“不准再有那样的想法了,你答应我!”
她凶狠地吼,却又像什么会从她怀里陡然失去,于是不得不紧紧抱住,以免再度失去一样。
他想说他不是故事里的人,怎么会为了这个又为他哭泣呢?
脸颊贴着晒过阳光的细软的发,僵硬的肩膀却慢慢松懈下来,伊弥亚开始笨拙地安慰呜咽的人。
“……好。”
“我不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