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郝黎读过许多童话故事。
大多都是公主与王子相遇,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打败女巫、恶毒继母、杀人犯、邪恶国王等等,最后他们统统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就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阻碍他们爱情一样。
长大后她也差不多明白了,童话只是童话。如果这个世界上爱情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能在一起,那痴男怨女估计也没有那么多了。
“原来他害怕的是这个。”
郝黎站在阳光下,她望向自己的右手指尖,又抬首眯眼望向远方的树。
“我要怎么做才好呢?”
那天生病她没有睡着,只是假装自己睡了,想暗中观察伊弥亚的反应。她做事本来就带着一股不得手不罢休的疯劲,也果然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她不动声色起来和伊弥亚还挺像的。郝黎笑了笑,她没让伊弥亚发现她知道了一切,病好后依旧装作没事人一样的在伊弥亚面前乱晃,只是稍微缓了撩人的行动。
按普通人的反应来看,那天她听完后应该立马坐起来抱住伊弥亚说我不会离开你,然后故事就会像童话一样自动迎接Happy Ending——才怪。
她闭口不言,是要想到对策后再出手,为了让伊弥亚逃不出她的手心,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说着霸道总裁的话,她也感受到了一丝如同伊弥亚的踟蹰。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永远的不分开与陪伴在身边呢?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不是么?人的生命中充斥着太多无可奈何了,你根本无法在现下的一刻说以后的永远。
在广袤的天地中,他们只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
去承诺吗?山盟海誓也会成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些轻飘飘的话,但这个世界是存在一些超自然的力量的,那么发神誓、签订魔法契约、读心术?这样做的话他会相信我吗?能终结掉心中的痛苦吗?
可他一定不会想要这样做。
郝黎按着额头,她叹了口气:“真搞不清到底谁是反派了。”
与其说想要牺牲那么肉麻的话,不如说她才是偏执地想将人捆绑在身边的那个,万千家灯火,她好不容易拥有一盏,她才不要放手。
她大概是守着漂亮玫瑰的野兽,倘若有人想对花朵伸出手,她非咬上那人一口。然而玫瑰蔫蔫的没有任何精神,她毫无对策,只能坐在旁边等他恢复。
这世上没有人能抹去他人身上的痛苦,这是成人的必经之路,谁能插手这桩事呢?
只有等待。
如果我的爱意让你生出怖畏,那么我会陪在你身边,直到你不再惧怕为止,我会等着你从你的必修课里走出,然后,真正看向我。
你擅长忍耐,我也擅长等待。
在此期间,谁敢接近她的玫瑰,她一定会咬死谁。
“……话是这样说,还是想快点合法接触啊。”
郝黎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指尖,她喃喃自语,又压下心中的躁动。
深吸了口气,郝黎望向林木间隐隐绰绰的高塔。
你如果要我等的太久的话,我说不定真成偏执变态的大反派的,最好做好准备啊,伊弥亚。
日光从苍青叶片的罅隙中投下来,照在她的马尾上,郝黎伸了个懒腰。
她今天是要出去审查她的餐饮店的,她既然确定了目标,当然要认真去攒老婆本。
郝黎踏前一步,她忽然又停下了。
茂盛的灌木中,有人影在簌簌地动,她看到刀剑投下的阴影,四面八方都是喧嚣。
郝黎看到穿戴雪亮盔甲的领头骑士骑着马向她走来,旋即又走来另一位。
他们的衣饰纹章不尽相同,像是没想到会遇到,两方相互在空地对峙,箭弩拔张,仿佛下一秒就会大打出手。
……她今天大约不用出去了,不知道呆会有没有空叫人送个消息给外边等着她的雇员啊?
骑士们的视线中,被包围的人遽然举起手,她像没事人一样发言:
“是五皇子死了?还是皇帝陛下病得快死了要下遗命了啊?另一位我不认识,但加德纳家的人应该能回答一下我吧?”
她认出了其中一方佩戴的家徽。鸢尾与盾牌,那是加德纳家族的标志。
——窥觎她玫瑰的人来了。
……
夏日的风吹拂的亚麻的窗幔簌簌地起伏,伊弥亚坐在窗台前书写手稿,仿佛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郝黎如日常一样离开了高塔,去往外边,他在这里等待着她的归来。
复杂的公式在他手下绽开,他没有停下手里的羽毛笔,他想要早日完成这个术式。
阴翳投射在他的脸上。
郝黎生病的时候,他除了看护,什么也做不到,连出去请医生都做不到,他如此无力,她为什么还要为了他留在高塔中呢?
她的天空应当更加广阔。
写完一行,伊弥亚将翎管笔伸向墨瓶,蘸了些墨,继续在浆纸上书写下一行。
他全神贯注,手下的笔却忽然一声轻响,一团漆黑的墨洇染在白纸上,断成两截的金属笔尖掉落到他面前。
伊弥亚一怔。
他隐约察觉到某种不详。
“伊弥亚!伊弥亚!好多人!她!被包围了!”
翠色的精灵跨越玻璃窗,他们冲了进来,大声尖叫。
伊弥亚脑中遽然嗡的一声,手里的笔从桌上滚到了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
精灵的话语还在继续:
“五皇子死啦!”
“皇帝!昏迷!快死了!遗命!”
“不跟我们走,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魔法师在哪!”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不听从,只能杀了你!”
“杀了她!”
精灵们还在和他们所爱的精灵使复述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们的精灵使却面色近乎惨白地站了起来。
面前的窗户猝然开阖,连带他手下的桌椅也剧烈地颤抖,紧接着,整个高塔忽然振动起来,像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桅杆。
“伊弥亚!魔力失控!伊弥亚!”
精灵的呼喊没有起作用。
高塔外的晴空遽然暗沉下来,阴云密密麻麻爬上了天幕,太阳不见,暴风卷起飞沙,到处都是仿若野兽般凶猛的嚎叫。
“她在哪?”
伊弥亚颤抖着唇喃喃。
他陡然迈出高塔。
*
这群人是有病吧。
郝黎用夺来的盾牌砸向往她身前冲来的骑士的脑袋,又用夺来的剑给了身后扑来下黑手的骑士肩膀一下。她瞄了眼地上越叠越高的人山,继续无情地痛殴涌过来的人。
原本来的是两方人马,加德纳假惺惺地要保她迎接伊弥亚,另一方看上去本来想冲去高塔绑伊弥亚,两方爆发冲突,顺带发布了挟持她做人质的任务。
两方加她一方混战到了一起,然后又莫名其妙来了三方四方,不知道是哪些皇子皇女的掺和。有些人想杀她,有些人想绑架她,有些人想保住她。
无论他们想干什么,郝黎看到人冲上来就削,连试图战争践踏的人和马都被她弄残几个。
她被血腥味刺激的想吐,不过很早就下定了决心,手倒没抖过。她并不紧张,除去日常的训练,她身上还有她一遇到重大危险就自动展开的魔导师的魔法术式,有挂在手天下她有说的就是她了。
郝黎把人当靶子无情进行杀伤时,万里晴空却遽然变了色,太阳被涌起的铅云遮住了面门,狂风大作,她听到周围的林木哗哗巨响,“咔”的一声,有不堪重负的细树已经折断卷进了如刀的飓风里。
“魔、魔力反应!魔法师,是高级魔法师以上的级别——”
……什么?
接近她的人全部被剧烈的风吹倒,到处都是肉体砸地的声音,她却完好无损地站在人群中间,毫发无伤。
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郝黎瞬间扔掉手里沾血的武器,她把贴在锁骨的“吊坠”拿出。
是伊弥亚给她的金色纽扣,它在风里不断闪烁着光辉,像一个坐标。
“救命!啊!!”
天色变得更暗,几乎快看不到一点光了,郝黎面前的场景仿佛末日降临,她听到周围传来的无数惨叫。
是皇帝手下的魔导师回宫了?难道这是皇帝的阴谋?借着宫中动乱想把人一网打尽?
她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喘息,带着颤抖,于是一切的怀疑都成了空,郝黎陡然喊了出来:“伊弥亚?!”
是他吗?
他居然离开了塔,引发了那么大规模的魔法!
在她喊出声的一瞬,所有的黑暗都尽数倒卷,风暴停止,晴空重新浮现。
她看到道路尽头有人站在那里,爱丽丝蓝的长发,雪一样白的面容,她冲了过去。
“你有没有事?”
整个皇宫都有抑制魔法的大结界,连这座荒宫也被覆盖,强行动用大魔法会反噬魔法师本身的。
郝黎心急如焚地想要查看伊弥亚的情况,她走到半路,却被奔过来的伊弥亚抱了个满怀。
“……”
她遽然瞪大了眼,为伊弥亚突如其来的异常行为,可他全身都发起抖来。
郝黎遽然明白了什么,她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试图安抚他:“我没事,真的,我一个伤口都没有,你看那些倒地上的,有不少是我揍的……”
伊弥亚没有说话,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
——人与人相遇后注定会分离吗?
他一直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会是是,就像一切都磨灭不掉的真理一样。
两条相交的路,总有岔开的时候,那么,就由他将选项捧到她的手心里,让她遵从她的内心,自由地选择吧。
他原以为他们的分离会是这样。
可今天的事无情地告诉他,命运有千百桩模样,分离也是。
渺小的人是无法战胜巨大的命运的,他见过上一秒微笑的人,下一秒就步入冰冷的棺木中,即便用怎样超位的魔法也阻止不了命运转盘的运作。人的分离是随机的,冷漠的,无法控制的,原来他刻意去忽视,他刻意去忘记了这件事啊——
他无法去掌控分离。
伊弥亚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
春之女神艾西爱上了太阳神索拉利斯,而太阳神并不爱她,艾西追逐着太阳,最后被太阳烤死,化为凝望太阳的石像。索拉利斯望见了石像的眼睛,终于察觉到了心底隐藏的爱意,他想拥抱艾西,可石像无法承受他的温度,在他的怀抱化为了灰烬。
“为什么这样悲伤呢?”他曾问过自己的母亲:“索拉利斯为什么不在艾西活着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心意呢?”
阿莉安娜冷淡地告诉他:“因为那就是他们的命运。”
伊弥亚闭上了眼。连神明也做不到。
……假如那天到来,降临在她的身上,降临在自己身上。
你要她如同春之神凝望着你,还是如同太阳神怀抱着你哭泣呢?
少女柔软的发贴在他的鬓边,他的拥抱中是活着的人。
他赶上了,什么也没有到来。
可那些终究是要追上前边的人的。
他从来不敢去想这些,他今天却明白了。
啊,倘若,人的一生,最终会步入绝望的深渊当中,那么在那之前——
“……我想先让你露出笑容。”
郝黎没听清:“伊弥亚,你说了什么?”
伊弥亚陡然紧拥住怀里的人。
我想先让你不再害怕,我想先让你不必留有遗憾。
我想,先去爱你。
“帝国的太阳,欧里德伊五世驾到!”
一声尖锐的念喊,郝黎瞳孔紧缩,她注意力转移:皇帝来了。
这狗皇帝真没死,他是故意引发这场骚乱要肃清宫廷的吗!
郝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呼吸也不顺畅了:“等下,伊弥亚,你出塔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趁乱先回?”
她一直希望他离开高塔,可并不是会被皇帝抓获的现在。伊弥亚是狗皇帝的儿子,狗皇帝占据道德高位,等会他指责伊弥亚擅自出塔,伊弥亚指不定要被怎么治罪!
“没关系。”
郝黎却听到伊弥亚终于平静下来的话语。
“我们,不会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