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黎呼吸一窒,在伊弥亚放开怀抱的瞬间,她陡然抓住了他的手。
似乎要回应她所想的,那只修长的手慢慢扣拢,缱绻地将她的手指包裹在温暖中。
郝黎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好一会,她的目光才撞进了伊弥亚薄蓝如同月光石的瞳眸里,她还没来得及探究其中的意义,皇帝车驾的马蹄已经飘然而至。
郝黎望过去。
恢复明媚的天光里,映入眼帘的先是迎风招展的旗帜,盘踞在旗帜上的是红金两色绘制的剑齿虎与太阳。
矫健的成马开道,簇拥在中间的车轮辘辘而来,装饰华丽的敞篷马车上,皇帝坐在那里。
他头戴璀璨夺目,镶满宝石的皇冠,皇冠的光芒却遮掩不住他满脸的病容,在即将步入盛夏的白昼,他依旧身披厚重、领口镶了一圈毛边的殷红披风。
与他随行之一就有艾里斯,他骑在马背上,猝然看见了空地之中唯二幸存的她和伊弥亚。
看见侍女和兄长相扣的手,艾里斯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然而一时的生气遽然变成了不安,他偷瞄眼皇帝,又低下了头。
皇帝的眼睛像是视力下降的厉害,和伊弥亚艾里斯的眼瞳颜色相似,浅青的眼睛却透出玻璃一样无色的、冷酷的色泽,他用这样的视线扫视周遭的狼藉,干枯的脸上露出一点阴冷的笑:
“朕(We),看了一出好戏啊。”
地上领头的骑士们脸色惨白:“……陛、陛下。”
任谁看到和死了没两样的人诈尸都会吓到的,不过郝黎看到说了句话将血吐在手帕上的皇帝斯宾塞,心想离他行将就木的时间大概也不远了。
但五皇子确实是死了,不然加德纳也不会抢先一步来找伊弥亚,原作五皇子明明是明年春天死的,她的穿越这样也会造成一定影响?
郝黎沉思片刻,放弃了对于蝴蝶效应的思考。
估计斯宾塞是看着五皇子死了将计就计,于是闹了这出原作里不存在的,这样收拾一圈,给艾里斯上位也能扫清一部分障碍吧,郝黎百无赖聊地想,他本来推伊弥亚上去大部分原因是国内的顽固贵族……
等下,如果伊弥亚想继位的话,那不是大大的坏事吗!
不,除了内部,还有外部的局势,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斯宾塞只会想把艾里斯的路铺的越平越好,他的决定绝大概率不会动摇。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想从一座塔走到另一座。”
耳畔响起伊弥亚安抚的话语。
自己的思绪被伊弥亚看穿,郝黎愣了一下。她干脆看向他,狡狯地眨了下眼睛:“谁说我在想那些,其实我在想,如果你做另一个的选择,你现在应该会放手吧?如果这样,可以理解,不过。”
她随意晃了下和伊弥亚相牵的手:“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你可要等着了。”
即便站在一地血泊中,面对自己最不想见的父亲,伊弥亚依旧笑了起来,甚至笑得肩膀发抖。
他纵容自己将手指仿佛找舒适归处一样往指缝里伸,然后十指紧扣,伊弥亚始终没有放手。
他在想什么呢?
郝黎有些出神。
她是贪婪的不得了的人,这次揩油不反抗的话,她未来绝对会索要更多报酬,那可不是指尖一吻就能满足的了。这样一来,她冠冕堂皇的等待只能食言了,她会逼他到悬崖之上,无法退后。
哇,真吓人啊,自己。
郝黎还在腹诽自个,皇帝睃巡一圈的目光终于回到了中央站立的人身上。他仿佛是想起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于是冷漠出声:“伊弥亚。”
伊弥亚也仿佛想起在场还有一位自己的父亲,他的视线移过去,淡漠的与皇帝如出一辙:“日安。请允许我离开这里,皇帝陛下。”
郝黎觉得伊弥亚能说出这番话已经相当礼貌了,但在场的人和皇帝似乎不这么想。艾里斯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疯狂比划,示意他们先服个软再说——哦,也是,他们还没跪呢。
瞅眼伊弥亚的样子,没有丝毫想行礼的打算,郝黎也站在原地没动弹,果然皇帝皱了一下眉头:“伊弥亚,我的遗诏是命令你成为下任皇帝。”
他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人不还没死吗?
郝黎有点震惊,她摸不清皇帝的路数,然而周围阒然无声,显然是从自己打听、或者说是皇帝放出来的消息已然知晓了。
她看见随行在皇帝身后几位衣袍华丽的少年少女变了脸色,他们边上的贵妇人面上亦浮现出阴沉,手里的各色羽扇几乎要拧断了。
“奥高德佛里、阿普顿、海登……”
皇帝每念一个姓氏,地上的骑士们表情变苍白一分,随行在他们身后同姓贵族都面色各异,他们似乎在盘算着如何脱出困局。
涉事的贵族并不少,只要诬陷他人,说自己是保卫王储的,大概还有点机会,毕竟法不责众。
“哦,加德纳。加德纳还有那么点用。”
皇帝漫不经心地说完,他在手帕上又吐出一口血,接着随意挥手:“谋害王储,罪名确凿,在场的都杀了吧。”
艾里斯眼睛瞪圆。
他坚持伊弥亚是正统,即便部分家臣不怎么赞同,也没有忤逆他的意思,在场没有他的人,艾里斯却是第一次直面皇帝下如此残酷的命令,他不由得有些胆战。
那些贵族会听皇帝的话乖乖赴死吗?
郝黎却知道应该能,因为皇帝没死,他是一个掌控兵权的皇帝。
“陛下,他们是想要谋害皇太子,我们海登家一心为了陛下——啊!”
一句惨嚎,人头落地,溅起的血液飚到了周围人身上,顿时一阵尖叫与马嘶。
伊弥亚下意识攥紧了郝黎的手,郝黎却有点憋不住。搞不清是愤怒还是有点恶心,总而言之她笑了起来,在一片寂静里显得十分突出。
她噎了一下,悄悄转向伊弥亚,作出无声的口型:【我不会连累你被砍吧。】
伊弥亚抿紧成线的唇角缓和,又仿佛觉得她可爱一样微笑起来,他摇了摇头。
也是,如果要从这里走,肯定得和皇帝翻脸,现在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了,就顺着它继续下去好了。
郝黎心念电转,皇帝似乎终于看到了他近乎十年不见的儿子身边有其他人。盯了他们交握的手片刻,他没什么感情的视线投向他忽视的存在:“为何发笑?”
他缺水一样的声线仿若刺刀划过地面,带着沉重的威压感向郝黎迎面袭来,郝黎没低一下头,伊弥亚都说了不要紧嘛。
于是她坦荡地回复:“禀告陛下,我只是想陛下下一步杀完人,应该会和伊弥亚……伊弥亚殿下说,‘这些都是居心叵测的人,朕替你处置了,和我回宫吧,只有朕能保护你’……之类的吧?”
皇帝万年不变的表情遽然起了变化,他像是惊讶,又仿佛难以置信一个卑微的女仆怎么能看穿他的心思。
郝黎心想果不其然,类似的话她在原作里看伊弥亚对艾里斯说过,再结合他一个个砍人来血色恐怖的行为,不就是所谓的对伊弥亚恩威并施么?
等他死掉,在场贵族仇视的对象会集中在伊弥亚一人身上,呵,看来他还没打消让伊弥亚当靶子的心呢。
艾里斯看上去焦急地想说什么,郝黎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直把他瞪得不敢说话,看到这种臭虫皇帝她想宰了他心爱儿子的心都有了,最好给她安静点看她怼他敬爱的父亲。
“你,有点意思。”
皇帝想直起身,可虚弱让他身体一晃,他背后的梅格夫人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背。
皇帝挥了下手,又吐了口血,他睥睨郝黎:“也只是有趣而已。你身份太低,连皇帝的侍妾不配当。”
皇室是不可能娶平民的。
艾里斯想说话,又记得郝黎的瞪视,他咬着下唇,半晌不语。
贵贱通婚的法案才废止了不到五十年,上层依旧以血统混淆为耻,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稀奇。……当年强娶丝黛拉的不是你啊?
郝黎还在斟酌酝酿怎么对皇帝阴阳怪气,伊弥亚已经遽然出声了:
“您说的对,是我的身份配不上她。”
说出颠倒阴阳的话,伊弥亚首次直视皇帝的眼睛,那双眼睛与他的十分相似,却又并不相同:“那便让我舍弃欧里德伊之姓,降为平民吧。”
“这应该比您现在的想法要好一些。”
皇太子自除家谱,放弃继承权?
所有人都惊愕地睁圆了眼,感觉无比荒谬——皇太子为了一个女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王储身份,他们在这喊打喊杀想要联合皇太子的是做什么呢?是条被这对父子耍的团团转的狗么!
皇帝这才真正惊讶起来,他像头次认识这位快有十年不见的孩子,他惊奇地打量伊弥亚:“你是朕的孩子,应当服从朕的安排。”
伊弥亚也平稳地答复:“我记得,在我进高塔前,子女是父母私产的法令,已经废除了一百多年。”
“哦。”皇帝颇感可惜:“不愧是十年前朕最完美的皇太子,看来这十年间也没让你将学识忘掉,这条法令是欧里德伊一世和教会平衡的成果,是让人遗憾的法令。”
Fuck!什么狗屎父亲!直接说你想随意处置伊弥亚就是了!
郝黎气得发笑,她真想动手打人,但伊弥亚拢住了她的手。
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底的暴躁,她轻轻捏了下伊弥亚的指腹,他们不要和这个狗东西一般见识。
伊弥亚眼底浮现起温暖。他原以为见到父亲会如何,见了才知道,对于父亲,他的胸腔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过,愤怒,统统没有。
在空无一人的高塔中,他曾期望过父亲回来找寻他,说自己听信谗言,以后会好好爱他……那时候他拥有的东西只有那么一些,即便是虚幻,他也试图想相信,他想得到他的承认,他想被爱。
可即便没有父亲,他现在已经,被人爱着了。
“你知道,无论你是不是朕的孩子,你应当完全服从帝国太阳的命令。”皇帝不再感叹了,他深深看了眼伊弥亚。
似乎察觉到在这种意外的情况下,他的谋划被人洞悉,致使他无法打出感情牌,于是皇帝不再客气:“否则,我会杀了你,连同你身边的侍女一起。”
伊弥亚平淡道:“如果说在场的各位是以谋害罪论处,那么,您又决定以什么名义来治我的罪呢?”
皇帝笑了一下:“我的儿子,你忘了吗?你本是有罪之人。你身上的诅咒咒杀了你的母亲,你却不思悔改,仍然踏出高塔,这可不是自剥身份能抵消的罪。”
……果然话回到了这个问题上,郝黎脑中如暴风思索,眼下的情形,她和伊弥亚等会要怎样突破困境?
看来,或许只有劫持皇帝或者艾里斯一条路了。
还好她金手指经过锻炼,再加上伊弥亚的魔法,出其不意或许可行。
艾里斯忽然脖颈一凉,他感觉自己等下好像会被某人狂揍,他搓了搓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但艾里斯的受难没有继续,因为他看到他皇兄望向他们的父亲,陡然微笑:“我的身上没有诅咒,我无罪。反倒是您十年前宣判我有罪,才是一件错误。”
“您现在还是断定我有罪,那就请教皇来进行大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