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实验室刚建成，项目不能催，所以我很少主动找你。但王老师和我说，这已经是你今年第四次预约她的心理咨询了。”老板吴非坐在他对面，上身微微前倾，将泡好铁观音的白瓷杯往前送了送，茶香馥郁醇厚，带着淡淡的炭烧味。
“而且昨天半夜十二点，你正式向我提出了退学申请。”
季明远低着头，面无表情。
“你在申请上写的理由，是去帝国理工大学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吴非抽出压在一摞文件下的白纸，“说实话，我很意外。这是你本科的学校，帝国理工确实有比我们学校功能更齐全的暗物质实验室，但既然一定会回去，你当年为什么不直接申请留下来？”
“没有。”季明远双手握住温热的瓷杯，“我本来打算再也不回英国。”
季明远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平常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的特别绝，丝毫不留余地，吴非当年把他招进来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不过整个项目团队顶尖人才也就那么一两个，他对季明远不合世俗的特性素来很有耐心。
这种耐心一直持续到昨天半夜季明远发来那封邮件。
“是实验室压力太大了么？”吴非问。
季明远屈起食指关节推了一下眼镜，“用来探测暗物质粒子的探测器已经被宇宙线活化了三次。老板，目前北川实验室依然做不了暗物质和双β衰变实验，christian教授已经给我发过邮件，说帝国理工可以。”
简而言之，他是被人挖走的。
吴非表情还算和蔼，只停顿了一小会儿，没有因为他直白的唐突生气，“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愿回英国？”
“私人原因。”手里的茶水凉到合适的温度，季明远低头喝了一口。
这种敏感的话题显然不适合聊天，两人一时无话，等到一杯热茶见了底。
“心理方面，还需要王老师继续疏导么？”
季明远下意识摇头，“不用了。”
他想，这样一走，也许不会再失眠了吧。
“其实我从没想过你也会去找心理辅导。你……给我的印象并不是不喜欢科研的人，报告可以说的上完美，从不会因为课题问题来找我，你永远能想到解决办法。”吴非轻声说。总是看起来自信而勇敢，甚至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
“老板啊，私人原因多说无益。”季明远笑得很浅，远远地甚至看不出来在笑。
“嗯，好，”吴非也笑了笑，起身拍拍他的肩，“帝国理工粒子物理也很出名，换个新环境是你的追求，我无意阻拦。去和你的师弟师妹们道别吧，今晚请你吃散伙饭。”
季明远刚想抬头拒绝，吴非已经走出了办公室，宽阔的背影投在长长的走廊上，光点斑驳而下，亦步亦趋。
他下飞机的这天刚好是国内的七夕节。可惜他现在在国外，没有一个人过来和他一起庆祝这个节日。
大多数博士生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枯燥许多，何况像粒子物理这种需要做实验的学科，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不断卡住和试错中度过，如果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反而会越学越痛苦。
好在现在的老板是个成天乐呵呵的老头，经费贼多，生怕他们学生用不掉，还主动过来问季明远需不需要买什么仪器。
季明远哭笑不得，表示地下实验室一切齐全，老头又转身一脸认真地问别的学生。
他来帝国理工的前两个月里，伦敦一直在下雨。
季明远不喜欢下雨，但不得不为了基本的人际交往参与带大一中国留学生入学庆祝的任务。主要是舍友楚天舒说看他经常早出晚归的，怕他憋出心理问题，带他出来透透气。
他又不是植物透什么气。
季明远无奈地和楚天舒走在队伍最前面，绕了学校一圈后，被十几个新生连哄带骗去了最终目的地——酒吧。
他不爱喝酒，酒量一般，几轮下来已经喝得晕头转向，头趴在吧台上，混乱兴奋的人群摇头晃脑，音乐震耳欲聋。
门被猛地打开，冷风一贯而入，外面只套了一层白色羊毛套衫的季明远身体一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学长啊，你为什么不等我？我才下课。”来人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也只是二十几岁，整个桌子的中国学生却都忙不迭起身上前招呼。
“怎么会迟呢，你可来的正好！”
“katty刚才找你来着，给你介绍介绍，这是……”
“不用了刘飞，我坐在门口这里就行。”一个清脆的响指，“Glenfiddich。”
季明远感觉到自己右边的椅子被人拉开了。
余光看见一个高挑青年顺势坐下来，右手搭在高脚杯旁，左手咔哒一声打开打火机，细长洁白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指甲很短，大拇指轻轻拂过泛着银光的外壳。
季明远在闻到尼古丁味道的一瞬间，心跳忽然变得很沉，胃牵动心脏跟着一抽抽地疼。
“你好，我是楚天舒。”年轻人灰蓝色大衣微微敞着，带着雨汽的冷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