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青年趴在二楼雅阁的茶桌上小憩片刻,堂倌悄悄放下珠帘将茶放在桌上,掌柜的掀起眼皮往街上看了看,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和雨滴声格外协调,吩咐堂倌道,“要下雨了,去把后院的鸡赶回笼子里吧。”
晶莹的雨点在窗棂上怦然溅开,楼上的青年眨了眨眼,放下茶盏,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敲打桌面。
静了许久,直到一双黑靴踏在青石板上,青年忽然停止敲打桌面。
水波倒影里,有一人撑着一把玉骨伞缓缓走过。
撑伞的那人像是心灵感应,也忽然抬起伞面看向楼上青年的方向,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站在青石板上的那人率先扬起嘴角收起伞锋,踱步走进春风楼,出现在发呆的青年面前。
“累不累?”
青年似笑非笑地拱手行了个礼,“中途跑死了三匹马,真要说累,世子问的该是马吧。”
肃王世子叶景垂眼看着茶杯亮底,“长豫,这件事的确是父王为难你了。”
“还好。流寇作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一次渝州城因兵饷无措兵变,右佥都御史萧晨动用萧家的兵杀了几个人示众,其实也无可厚非。”
青年放下茶盏,“坏就坏在他一时没注意,钱少了太多,放出的兵也太多,多到皇上怀疑。”
一个月前皇上刚给渝州、南溪城发白银三万两赈灾,没几天居然因为军饷闹兵变,瞎子都知道这钱进了谁的口袋。
叶景絮絮叨叨的,“父王让你和萧逢拿这件事做交换,我都怕萧家人为防事情败露,把你扣住杀了,担心你回不来呢。”
青年笑得很斯文,“怎么可能不回京城,我一直惦记着京兆府事情多,走的这些天不知道呈状上落了多少灰。”
“尉迟士呢?”
“他比我还懒。蓝田和长陵县的事情他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管这儿。”
叶景皱眉,“还不是你这个上司太好说话,光我听到的尉迟士请假借口就有好几个,什么我老婆生孩子了;我丈母娘五十岁大寿;我养的猪生了八个崽,打算杀四个请客庆祝一下……各种乱七八糟的都有。”
姚月无奈地跟着笑,“随他去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太较真。”
尉迟士三十来岁才中了进士,不是五大氏族出身本来官途就难得很,又混了八九年才勉强当上三辅之一左冯翊,还得听自己这个二十出头的京兆尹调配,能维持表面和睦已经很不容易。
“其实你当时去渝州,我更担心的你碰到姚氏的人。”
兰陵姚氏,位列五大氏族之一,仅次于琅琊王氏,中州将相簪缨之家,乃大燕第一名门望族。
兰陵,亦是姚月曾经居住之地。只不过是曾经。
姚月的声音有些沉,“姚崇被宦官总管石显、淳于健诬告下狱自杀,姚家正在风口浪尖上,那几个刺头再蠢也知道不出来惹事。”
“不见得。你当时……”
叶景忽然停住了话,没有继续往下说,僵硬地转了话头,不过他一向不是个聊天的好手,没说几句又沉默下来。两人干脆静下心来专心喝茶。
滴答,滴答,滴答。周围静的只有雨的声音。
初春的雨来得声势浩大,停的也快。快到正午时分,茶馆里的闲人三三两两聚成几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姚月轻轻推开窗向外张望。
“你不就是要我这块饼吗?”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一双粗粝的手狠狠的打在少年脸上。
“下贱胚子!让你偷!”
少年生的瘦弱,趴在地上呛得满脸通红,颤动的手瞬间被男人踩住,反手又是一耳光。
姚月见状,立即起身作势要下去,被叶景拉住,“你下去干什么?刚才那人说了他是小偷。”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
叶景长叹一声,管闲事的脾气又来了。也不对,在他地盘上出的事,好像是正事。
和姚月这种脾气好的相处久了,久到他几乎忘了他还是个正三品京兆尹。
最近闹饥荒,不少流民往北逃就是京城,这种事情不算少见。套路也很一致,基本上逮着穿戴华贵的人家就十文二两的偷,然后一溜烟跑的老远。
不过像这种偷了还能被主家追着打的却是头一次见。
眼下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周子韧。
周子韧耳朵嗡嗡作响,嘴里一阵血腥味道,痛的无法说话。男人恼怒的拉起他的头发,“谁让你偷的?”
他痴痴地笑咧开嘴,对着男人的脸吐出一口血。
他竟然没死吗?
周子韧笑着笑着就哭了,嘶哑的笑声里透着凄凉。他刚想抬手,却被手上的伤口疼得叫出了声。
“你还笑?贱骨头!!”
“就是,要是换做别人,还能不求饶?小小年纪偷鸡摸狗,居然还是青云书院的,不是说文人脸皮薄吗?他哪还有脸活着,果然是天生的贱。”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在说周子韧活着是一件耻辱的事。
偷饼这件事,发生在他十七岁这一年。
两年前,元鼎八年,晋北军淮水北伐,临安闹饥荒,他为了弄点粮食给全家果腹,被抓去军营做奴隶,一年后拼死拼活逃出来,周父周母仍未嫌弃他,四处借钱凑满二十两送他来京城读书。
他每月维持生活的银子都是替人抄书写信赚来的,可书院里几个纨绔看不惯他,踢翻了他的铺子,断了周子韧收入。
他饿了三天没有吃饭。眼前这个男人宁愿把肉饼扔给他脚边的狗,也不愿分给自己一口。
周子韧浑身哪儿哪儿都疼,慢慢蜷缩起来,任由男人棍棒落下。
身上越疼,重生就越真实。
男人见周子韧满身是血一动不动,扭身让下人拿着装了二十个饼的袋子走近他。
“你不是要吃饼吗?掰开他的嘴,给我全塞进去!”
王舟正在兴头上,忽然衣袖被人扯住了,那人笑着说话,眼里不见半点善意。
“王大人,听闻令爱近日心气不顺,身子不好,尊夫人前日特意去白云寺上香祈福。您打打杀杀的,总归不太好。”
礼部侍郎王舟笑得阴阳怪气,“哟,京兆尹来了。”他指着地上被打得衣衫不整的周子韧,神色轻傲,“大人要我饶了他?”
“偷鸡摸狗是不对,所以您适才打他的时候本官也并未阻止。只是他被打成这样,教训也得了,”姚月慢慢走到周子韧面前,下人们自动散开往后退,“饥荒之年谁都不好过,不必得理不饶人。”
“他在青云书院读书,十几岁的年纪不是不可教化。”
官大一级压死人,王舟眼尖,早早看见人群中盯着他们动静的肃王世子叶景,再有不满也不敢反驳。
“下贱东西就是下贱东西。读书了也下贱。”
王舟冷笑着瞥了他一眼,甩袖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也纷纷作鸟兽散。
姚月缓缓低下.身,“我扶你起来吧。”
周子韧脑子嗡嗡作响,刚才的对话听得不太真切。
京兆尹……京兆尹……
他垂在于地上的手忽地暗暗用力。
元鼎十年,姚月初辟京兆府。
这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太子没有死,姚月没有被他玷辱,他没有作恶,没有丧失心智。他还尚未考取功名,被人骂着下贱胚子。
今年他十七岁,初春乍暖还寒时,他第一次见到姚月。
“我让朋友帮你去请大夫了,你忍一会儿。”他说的这个朋友正是叶景。
姚月轻柔的手覆上他的额头,“以后别再偷了。”
周子韧闻言微微抬头,正对上姚月漆黑的双眼,便感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往他的胸口涌动,少年时的残存的一点心动剧烈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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