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夕节,街上很是热闹,姚月是个孤家寡人,也不过这个节,就去面馆吃面。
“姚大人。”
“姚大人好。”
“见过姚大人。”
姚月人缘向来不错,平易近人又不端架子,回春堂的大夫们都主动上来打招呼。
他微微颔首,不时看向昏迷不醒的周子韧。
叶景困惑地问道,“他们怎么不和我打招呼?”
姚月指了指他的腰带,“下次换个能把王府玉佩显现出来的长衫就行。”
叶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干脆低头把那枚玉佩掂在手上,晃悠到王大夫面前,热情地问,“大夫,需要我帮忙吗?”
王大夫扫了一眼就连连后退,把药捂在怀里,“不敢不敢,劳烦世子大驾。真是折煞草民了。”
“哎呀别客气,本世子脾气素来很好的……”
躺在榻上的周子韧动了动眼皮,瞳孔渐渐聚焦,定格在姚月身上。
眉眼柔和平静,就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这一次终于没了上一世莫名其妙的春梦,周子韧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姚月却忽地全身一冷,很不好受,下意识别过眼。
叶景把三包药递给姚月,目光落在呆愣愣的周子韧身上,“你醒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周子韧没力气搭理他,叶景还是和从前一样话多又聒噪,干脆闭上眼不说话。
“哎你这小子怎么这样,”叶景作势要推醒他,姚月摇摇头,“大夫说他饿了三天,滴水未进。不是不理你。”
“哦哦这样啊,”叶景悻悻地垂下手,“那我去给你买点粥?”
姚月看他的神色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一会儿要帮大夫,一会儿要帮病人?”
叶景一惊,“你看出来了?”他随后又压低音量,小声道,“是问薇。”
姚月这才了然地点头,一言难尽地看着好友,“真是难为你这么表现啊。”
姚问薇是他胞妹,年方十五,及笄之日将至,婚嫁也不远了,叶景从小和姚家兄妹一同长大,总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怕姚问薇其实不喜欢他,于是便开始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做好事。
他和妹妹刚到王府的时候,叶景很少对他爹肃王之外的事情上心。
肃王殿下说是今上的皇叔,实权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危难关头皇上倒是一样也不忘叫上他帮忙,比如河南水灾捐款,五大氏族掌控天下三分之二商脉,却拢共就捐了个肃王零头;比如京城豪横霸占良民土地,以契约逼其卖身为奴五十年,还是肃王出面出力,主动分出辰州十亩地安抚地主们,又在城外庄子上安置好农民。
皇上为什么这么不怕肃王,根源在他唯一的儿子叶景。
肃王妃早逝,所生三子悉数夭折,生下叶景就血崩死了。他因为胎里不足,自小读书便碌碌平庸,舞刀弄枪更是耍不来,何谈比拟肃王早些年与先皇逐鹿天下的雄姿。
皇上年逾四十,和肃王差不多的年纪,而肃王半辈子都在战场上杀敌,皇上前二十年在想如何夺嫡,后二十年在想怎么一点点把肃王从大燕战神边缘化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如今他做到了,肃王年迈,卸甲养老;世子无能,落人嗤笑。
姚月心想,如果不是肃王收留他们兄妹,和叶景一起读书长大,他恐怕也这么认为。
“那这个人怎么办?”
叶景指着周子韧。
“先让他在回春堂住一晚吧,我嘱咐大夫给他煮点吃的,他腿骨断了一根不能随便走动,等醒来有力气再说。”
“大人,姚大人!”
他们刚走出去没几步,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来人翻身下马,急匆匆跪拜两人。
姚月见状笑了,让他赶紧起来,“程章?你不是在兖州吗?”
“大人,上面回话了。”
姚月眼神一亮,“怎么说?”
“那个人好像逃来了南陆一带,北陆全境封锁都不见踪影。我在兖州问了不少人,都没什么消息。”程章送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通缉令和一张画像,他迟疑道,“大人,这……按察司已经派了不少人,咱们有这个必要抢吗?”
“你们要抓谁找大理寺不就行了。”叶景没听明白。
姚月微微摇头,“赵晨阳要是这么好抓,也轮不到我来啊。”一个从京城流民混出去的杀人犯集结京城几乎所有人力搜寻,赵晨阳是个人才。
“到底是我职内的事情,不能不多上点心,”姚月拍了拍自己的马,马儿亲昵地蹭了蹭他温热的手心,“你先回王府,我去京兆府一趟,晚上回来。”
叶景静静地看着姚月远去的背影,一时半会儿没有挪动脚步。
王大夫见世子还守在门口,很影响生意,舔着嘴唇,好心好意上前劝着,“世子?您还有什么吩咐?”
“他醒了没有?”
王大夫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醒了,听姚大人的吩咐,也喝了些粥,正躺在床上发愣呢。”
“我进去看看。”
叶景大踏步走到他床前,敛起刚才的笑,“你叫什么名字?”
“周子韧。”
“青云书院的?”
“对。”
有这两个信息,想知道更详细的就容易了。叶景总觉得这个少年他在哪里见过,“你最好不是在撒谎。”
周子韧觉得好笑,淡淡地注视他,“世子,我一介贱民,没什么好骗你的。一切如你所见,我是个普通读书人,家里没银子,饿了三天没钱买食物,饿倒在街上。就是这样。”
听了这话,叶景低头在身上摸索了一番,掏出几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那就拿这些先用。”
他并非故意针对周子韧,只不过情势之下不得不谨慎些。
上一个这么讹上姚月的人,借口留在肃王府当奴才养家糊口,结果从房里搜罗出不少和三皇子往来的书信,信上记录的不仅仅是肃王和他的对话,还有姚家兄妹的行为举止。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姚氏在背后动的手脚。
周子韧错愕地看着他,“世子还真打算当个好人啊?”
他本来也以为叶景是个资质平庸,和和气气的老好人,可前一世他随姚月和肃王在幽州起兵,第一个命令就是屠城。
尸骸遍野,血流漂杵。这八个字一开始形容的是起义军啊。
“此话怎讲?说的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一样。”叶景也不和他继续啰嗦,“长豫要救你,我不拦着,但别指望肃王府收留你。病养好了就走吧,回书院好好读书,别再做这种事情了。”
等叶景出去,大夫们忙着睡午觉,周子韧咬牙支起身子,蹑手蹑脚推开门,也没拿银钱,一瘸一拐地往元西街上走。
如果他没记错,元西街往南走过两个路道,穿过右边小巷子,就是映川楼,清泉先生游历四海,近日正住在此地。
而太子每隔三日会来此处拜访清泉先生,谈两个钟头的诗词歌赋为政之道,他要做的就是等待。
上一辈子太子杨易无辜惨死,他一生信念毁于一旦。所以哪怕拖着病体也要披上戎装征伐天下。站在肃王的对立面,就是和所有昔日之友为敌。杀到最后,他为太子挣得的王朝,太子并未看见,身边的人亦悉数死去。
朋友,长辈,老师。无一幸免。
太子登基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这一世也一样。他既然早知道结局,那从今日开始的每一步都是全新的一步。
顺利的话,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当姚月的学生。
他铺向东宫的路,一定是靠自己爬上去的。太子不会自刎在锦州昭烈庙,他和姚月的牵绊也到此为止。
周子韧坐在映川楼对面的一个小巷子的地上,轻轻闭上眼。
他走出了这条街,和姚月自此殊途。
重生一世,他没有再选择去接受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