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别

前一世,同样是七夕节,那时他刚刚和姚月在一起,便在这一天偷偷跑出去逛街。
逛着逛着饿了,周子韧掂了掂盒子,好像挺轻的,总觉得分量不够,于是又拉着姚月一起逃课,出宫给他买好吃的。
周子韧从前就不喜欢逛街,觉得麻烦。
现在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喜欢吃些什么,四处张望小吃摊子替他买几个抱在怀里慢慢吃,然后周子韧看着他吃。
“葱油饼?”姚月嘴里还啃着豆沙包,摇摇头,“太腻了。”
周子韧扬手替他擦去嘴边碎屑,笑眯眯的,“那换一家。”
“城西元林芳的牛肉锅贴和糖藕粥好吃!”姚月没有躲闪,任由他的身影沉溺在周子韧的眼睛里。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样亲昵的举止,周子韧从不曾掩饰,他也不曾回避。
“锅贴又咸又辣的,糖藕粥甜,一起吃味道都冲没了。”
周子韧们走到元林芳门口的时候,周子韧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你不喜欢吃辣的吧?”
“但是辣味很刺激啊,”姚月拉着周子韧一起坐下,“我害怕辣味,又舍不得不吃,所以才要吃点甜的,把那么一点不喜欢压下去,就只剩喜欢啦。”
周子韧被他撩得老脸一红,低头不语。
姚月故意凑过来,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哎呀,这位相公在烦恼何事,不如说与奴家一听?”
堂倌见周子韧们这般热闹,很快过来寒暄几句。
“除了锅贴和糖藕粥,客官要春卷和桂花酒酿吗?光吃不喝可尝不出味道。”
“我不喜欢春卷,桂花酒酿就行。”
“好嘞!”
酒过三巡,姚月醉得眼神飘忽,偏巧喝酒喝上了头,抱着酒坛开始胡言乱语。
就比如他以为这个坛子是周子韧的脑袋。
他摸着锃亮的坛面,忽地惆怅道,“怀玉啊,你不就喝了酒,咋秃成这样了?摸起来还这么滑?”
周子韧:“……你才秃驴。”
平常耍耍酒疯就算了,结账的时候姚月就是不愿意把坛子放下来,非得把人家坛子一块儿带走。
但这坛子也很贵啊!
掌柜的说坛子之前还装过82年的五粮液,不能随便卖出去。
姚月抱着个坛子哭的稀里哗啦的,“这是头啊,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你们不能卖!”
掌柜的难得见到个耍酒疯耍成这样的,好笑又客气地问,“那请问这位客官,怀玉的头里装的是水还是酒?”
姚月笑得傻不拉几的,突然变了调子开始唱歌,大概像死了都要爱那种味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子韧捂住脸硬是把他的手一根根掰开,把坛子还给掌柜的,然后背着昏迷不醒的姚月往回走。
姚月年纪比周子韧小,也挺瘦的,到底是个男人,背起来还是有点吃力,周子韧一路背背停停,走的很慢。
姚月中途醒了一回,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很重?”
“还好吧。”
“周子韧心里装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不重。”姚月懒懒地抬头,对着周子韧耳朵胡乱哈酒气,“总想两全其美,到现在周子韧还没想出个好办法。”
周子韧随便回了一句,“那就放弃一个。”
他轻轻巧巧捏住周子韧的耳骨,“怕放弃了,以后找不回来。”
“如果是你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他自然会再次出现。有一句话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嘛。”
“也是。无缘的话,他怎么会出现呢……有缘的话,他又怎么可能随便离开。”
姚月喃喃自语,弯起嘴角,眼里盛着今晚的月亮。
可是后来就变了。
周子韧去了东宫读书。
周子韧还在东宫读书那会儿,总有人骂他下贱。
区区临安周氏捡来的养子,幼年害过痨病,饥荒年间为一口饭和野狗抢食,为施舍的一袋米认恶霸当干爹,寒微又卑贱。
同辈的桓期,是骂他下贱骂的最欢的那个。
当他任舅舅安东将军桓毅麾下骑都尉,击退亳州叛军、名显合川六谷时,周子韧还在临安乡下和地痞泼皮抢烂根萝卜。桓期瞧不起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书读得好,他谯郡桓氏如日中天,自然有资格骂一骂。
人比人总是气死人。周子韧想。
不过周子韧成为摄政王后,没人再敢骂他这两个字。
那日桓期跪在荆棘刺上磕得头破血流,恳求他放过桓氏,周子韧说,你踩着刺活着走出明德门,本王就饶了你们。
桓期的血顺着双腿流了一路,倒在离钟粹宫宫门几步的距离,再也没有站起来。
周子韧,字子韧。天下第一异姓王。挟天子号令嘉峪五关四十七军,大燕千里江山九州八海,悉数归于麾下。
他如今三十四岁。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屹立不倒坚如磐石的十年。
当年废太子杨易自刎于锦州昭烈庙,周子韧病中回襄阳城接任定北侯虎符,成为寒铁骑新一代首领,传令所有昂首不跪新帝者,杀无赦。
一时间五大氏族揭竿而起,山海关四大名将悉数出征,东夷族三千铁盔军毅然助阵,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十五年前,周子韧连中三元位及本朝最年轻翰林大学士,一首《长风破》冠盖京华;十五年后,他裹着冰冷的貂裘坐在大殿,看无数如同过去的自己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前仆后继撞上刀尖。
尸山骨海,血流漂杵。
最后一战,东线腾彦河前至死不退的义军将领,是只有三十个随从的丰若言丰小将军。将士们将他压倒在雪地里,踩住他血泪交杂的脸。
周子韧和他是同窗。
丰若言质问他,子韧,这么多年,你杀的人有望月山那么高。晚上害怕过吗?
周子韧轻轻笑着,仿佛自己还是东宫里借他抄作业的少年周子韧。他亲自提着剑,毫不犹豫刺进丰若言的腰腹,喷薄而出的鲜血尚有余温,随着他的话渐渐冷在北风里。
“周子韧常常会梦见太子,周子韧很高兴。”
梦里他随太子登上长晗台,大燕晴空碧霄下,千里群山绵延,绿水柔情。
他说,周子韧本临安草莽,不值一提。
太子道,英雄何须叹出身,子韧乃周子韧一生之友,不知有何愿?
少年周子韧朝他遥遥一拜,不求姚月,不求王权,吾只愿倾尽全力助太子君临天下。
后来这一句话,就是他的一生。
他年少逃亡饥寒交迫,晋北军淮水北伐一役被囚禁为奴,任由恶犬欺凌得一败涂地,幸得太子赏下一口饭活到现在。
他自认不是英雄,也算不上竖子。
权力,金钱,万人之上。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只要太子能活过来,他可以去死。
但是太子被这些刁民害死了,他就必须活着。
临川江碧绿的湖水渐渐被鲜血染红,久久不散,这大燕江山终于落在了周子韧手里。
他一人提壶上香取山,枫叶回舞,天光灿烂,他跪在太子墓前叩首三拜。
“君生时,未有幸得见乱世一统,便由周子韧以铁骑刀枪代为征伐。愿君泉下有知,无悔无憾。”
第十一年。
民不聊生,天将大乱。东夷族叛军和兰陵姚氏结为盟友,绕过嘉峪关西北麓一路攻破大燕十三都,插旗于“五路通渠”青州,谢扶风谢小将军率先领兵破山海关,五十万将士直捣皇城而来。
出乎意料地,这一回周子韧撤军解散寒铁骑,拒绝投降,直接送死。
宫里火光冲天,周围一阵杀声震天,锣鼓齐鸣,陈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话都说不清楚,“王爷,王爷!叛军破城了!”
周子韧眯着眼,“你们走吧。越远越好。”
后院好像一瞬间静下来了。大概全逃走了吧。
摄政王当了老些年,最后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都没有。他果然不适合当领袖,还像从前当个太子幕僚多好。
周子韧缓缓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抬眼望过去,树密花稠,层层簇簇的梨花堆叠着,像云锦般铺满了天,暖洋洋的春光从疏落的叶子中穿透。
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啊。
大门被猛地一声推开,将士们将他围成圈,周子韧抬眼,为首的是熟人,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文远,好久不见。”
蒋斌见周子韧淡然的模样,知道他是大势将去欲寻死,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谢扶风已经杀了那个小皇帝了。”
周子韧哦了一声。傀儡而已,也没指望他活多久。
“子韧,姚先生呢?”
周子韧一愣,重新挂起笑,“死了。十年前就被周子韧杀了,你现在问是不是有点晚?”
“啪!”
蒋斌气急之下没忍住,走上前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发抖。
“周子韧!他是周子韧们的老师啊!”
“老师?”周子韧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兀自嗤笑了一阵,“你去地府里问问他,他有没有把周子韧当过学生?”
他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被姚月出卖背叛,他认命,就当他信错了人。
可太子杨易呢?他护送太子出城时背上被砍了三刀险些丧命,高烧不退时却听到姚月向肃王告密,五皇子直接去锦州逼太子自刎在昭烈庙,死在大燕历朝列祖列宗前。
他当即咳出腥热的血,差点活不过来。
他想不明白啊,真的想不明白,所以吊着最后一口气回襄阳城,一箭杀了叶景和后集结所有太子旧部征兵北上。
他明明是个文人,靠心里那点恨意也提剑上了战场。一上就是十年。
蒋斌揪住他的衣领,眼眶泛红,“不是这样的。子韧,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你睁开眼好好看一看。”
姚月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他四路无门,为你跪断了腿,为你看瞎了眼睛,只求能保你一命。
“好好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和肃王将太子逼上绝路?看他在东宫时罚周子韧跪在天罗殿的那一晚,周子韧父亲死在宫门外,周氏一族被东夷人践踏凌辱?还是看他砍断周子韧的右手?”周子韧闭着眼,不忍回想。
蒋斌噎住,声音在发颤,“你,你的右手……”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周子韧反倒从蒋斌极端的愤怒里瞧出了乐趣,笑意中尽是嘲讽。
“肃王死后,周子韧把他关在后殿,一根一根挑断筋骨,再请御医缝上。养了半个月等伤口结疤,继续挑断,如是往复,直到他受不了撞死在墙上。”
“住嘴!!”
“他害死周子韧这一生唯一的念想,就要付出代价。周子韧杀了那么多人,你和谢扶风来杀周子韧,因果轮回,周子韧不是照样没有躲?”
将士们上前要杀刺死他,蒋斌伸手拦住,深吸着气哽咽道,“子韧,你记得你在北狩那一年为太子顶撞桓小将军,姚先生曾怎么替你在肃王面前求情的吗?”
周子韧捏着衣袖别过脸,手指关节泛白。
“他说,周子韧,筠乃竹之青皮也,萧萧青筠,茕茕孑立,韧而不毁。”
“他说,子韧铮铮君子骨,假以时日必成破风之姿,请肃王殿下多为提携,莫要为难,栋梁之才之于大燕是幸事。”
“子韧出身微寒,并无权贵相助,一路至此诸多不易,多有得罪,若有错漏不恭,微臣姚氏愿替学生领一切罪罚。”
“你为什么能力排众议宴赐琼林?五大氏族为什么放过你的出身?你为什么如愿当太子幕僚?你全忘了吗?”
蒋斌已经泣不成声。
“铺向东宫的路,你是踩在姚月的脊梁上往前走的啊!”
太和门下的景象和十一年前并无二致。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同的是这一次兵临城下,退无可退的是他。
他不能选择生,那就自己选择死。
周子韧猛地笑开来,多年来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随后又冷不防收住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多年前,同样在太和门,他第一次与姚月分别,远赴辰州上任,临别时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那时他对姚月情愫暗生,盼着太子登基天下大定后再表明心迹。他是老师,又是兰陵姚氏的人,他不敢奢望太多。可他怀着少年心事等啊等,等来的是太子自刎,等到的是他跨山远赴东都,带着肃王的刀剑铁骑而来。
丝丝柳絮如烟云蒙昧了半城烟雨,杂着一簇簇梨花纷然若雪,停在周子韧身畔。
恰如他多年前初春之时遇见的人,那样好的光景,落在多年前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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