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这次化作人形是“喝”了多久忘川的水,彼蔓茱只是听身旁手拿头骨做瓢给自己浇水的花妖感慨道:“你第一次被打成原形,才三百年便修了人身,第二次也就六百年,谁知这次整整用了一千年啊!”
其实一千年对于精怪来说不算长,仅够修炼一层妖力。
但是似乎打她的人,打三回仍旧不过瘾,还次次都将她打回了原形。
那人究竟有多恨她?
而她到底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望着奈何桥上影影绰绰的鬼火灯笼,还有桥下那无数在血黄色河水中厮杀挣扎不肯入轮回的恶灵,彼蔓茱揉着额角实在想不起来在幽冥里曾得罪了谁。
“是你吗?”
朱红勾金薄纱下的手往上一抬,掌心瞬间幻出几缕血红焰火,彼蔓茱刚皱了皱这副新皮囊的眉头还未动作,那胆小的花妖竟已吓了一踉跄跌坐在地,嘴上还不停求饶:“蔓茱,我自幼跟着你,怎会害你,别杀我!”
自幼跟着?
现在的她甚至连“蔓茱”这两字都听着陌生。
“如何让我信你?”看着地上,自己每走一步便往后退缩的火红身影,彼蔓茱冷声补充道:“想好了再答。”
花妖彼元也曾像今日这般险些被打到魂飞魄散,记忆里那抹清晰的影子是位女子用剑抵着她喉咙。
不过那人身着白衣,手里握着化魂剑,眉宇间没有眼前彼蔓茱的戾气,只有仙门正派那股清冷傲气。
“害了人,还让我信你,妖心可诛!”
彼元以为这一世便如此了断了,尽管她从未害过那小姐,尽管她连眼前要杀自己的仙姓甚名谁都不知。
结果闭上眼等死的她没等来灰飞烟灭,倒是等到了同类的善心相救。
那同类不是别的妖,正是此刻她不敢直视的彼蔓茱。
彼蔓茱,幽冥界里一心只知修炼不问世事的花妖,却在一千多年前被仙门天池景的莲子伊追杀,彼元以为是因救自己才害她惹上祸端,可真相似乎并非全部如此。
“蔓茱,你真不记得是谁将你变成这样?”
彼元第一次听到莲子伊这三字还是从彼蔓茱口中得知,她不相信眼前的人什么都忘了,何况前两次,她醒来时开口的第一句都是喊着那人的名字。
然而对方并没有忆往昔的兴致,反倒是将手心里火的颜色变更深了些。
“我在问你,不是让你来反问我。”
这话语声可真像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冰锥子,一不小心掉下来就能要走了她的小命。
“是莲子伊!”彼元再不敢分神去想旁的,只盼着眼眸里逼近的火光快快熄灭,“天池景里最年轻厉害的仙者。”
莲子伊?仙者?又多了一个全然没印象的名字。
已是什么都记不得了,这小花妖怎还奢望她想得起如何与那仙人结仇结怨,彼蔓茱觉得这次修成人身的感觉很糟糕。
不过头痛前,她该先弄清楚来龙去脉,“你带我去找他。”
等找到了,定要好好问问那位仙门中人,一而再的将她置于死地究竟是为何!
若,是这花妖撒谎,那她也无需念及同类之情。
苦渡河,从幽冥通往人界的唯一出入口,莲子伊近日常来的地方。
其实这里没什么看头,也不利于她增进修为,倒是耳边一直有道焦急的说话声搅乱着她神志——阿伊,在苦渡河等我。
天池景里没有谁这样唤过她,甚至是最疼她的师姐。
不过现下就算师姐想说,恐也不能如愿了。
“师傅,您在想什么?”身边跟着的仙童小声问道。
莲子伊闭了闭眸后敛神往来的方向离去,“忘得所剩无几,能想什么。”
仙童摇着头不大明白,师傅在他眼中看来分明是想要记起一些往事,为何师尊在师傅沉眠那会儿时说——莲子伊,你把莲心都丢了,必定是想忘的。
而那宁肯丢掉莲心都要去忘的事,究竟是什么?
彼蔓茱刚踏离幽暗迈进绿意盎然鸟声鸣响的世间便隐隐察觉到股仙气,一股让她无比厌恶的气息。
莫非这么顺利便找到了那仙人?
“小花妖,天池景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彼元只是个功力尚浅的小妖,哪儿去过天池景。
“听说那地方在永安山山巅上,照眼下这脚程恐怕还早得很。”说完这话再一番仔细观察,彼元发现彼蔓茱脸上的异样神情没有夹带之前的杀气后,遂抱着撑筏的竹竿歇了口气才又说道:“今天是凡人过的乞巧节,其实我们可以去镇上先歇歇,吃点饼啊糕啊什么的再赶路。”
乞巧节是什么节?
彼蔓茱现下可没心思管那自己从未过过的节,只想着既然还早,她何不直接念个诀飞上去,偏要浪费时间在竹筏上。
但是当彼蔓茱屏气凝神时,只感觉手腕上有什么正越勒越紧,等咒语念完那刻她整个身子竟如同被阳光吸干了所有水分,瘫软在筏上,甚至吓坏了小花妖。
“蔓茱,我们彼岸花常年长在忘川边,初到这人界,可不得乱用法术!”彼元将她揽在肩膀靠着,一手不忘变把伞挡住头上的太阳。
黑暗的花见不得光,她还误以为是那股仙气作祟。
强撑着坐直身子,彼蔓茱开始调息,“你不提前告知一声,便是想看我如今这模样?”
后面那句“趁机报仇杀之为快”的话,她已经无力再讲,这是彼蔓茱在离开幽冥前完全没料想到的局面。
“出来得着急,忘了。”彼元此刻担心害怕都来不及,哪生得出其他歪心思,只低声咕哝道:“再说了,你对我有恩,我不会做那不义之事。”
“不会,还是能力不够?”彼蔓茱将浑身乱窜的真气引回正道后,睁开那双空灵的眼睛冷笑:“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幽冥里虽然都是恶灵和妖魔,可从前的彼蔓茱从未伤过仙,害过人,她彼元敢以内丹起誓,自是不怕的。
可是如今……
“不怕便不会应允带你去找她了。”彼元把伞塞给彼蔓茱后重新拿起竹竿站了起来,“你大可放心。”
彼蔓茱路上一直注意这花妖的言行举止,发现对方不仅言辞搞笑滑稽,多数时候连行为也够傻里傻气,她运气不好碰见了只笨妖,或许可以适当放下点戒备。
“天黑后我们务必赶到永安山。”吩咐完,彼蔓茱闭上眼继续调息起来。
她现下只需等,等天色一暗下来,看看这人界还有仙界到底能不能奈何得了她。
莲子伊回到沁心殿的时候正赶上师傅身边的仙侍来传话,让她去冰玉阁一趟。
冰玉阁,师姐在世时曾笑说,那是师傅专门用来罚她俩的。
如雪洁白的靴子刚踏进内室地砖,莲子伊便感觉身上在不自主发抖,并且她使不出任何法力来抵抗往内侵袭的寒气。
她本是一株普通水莲,比不得雪莲,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如同刀割凌迟。
待她走到师傅静坐的蒲团边,才发现嘴唇已冻得张不开。
奈何在这窘境下,师傅还发问她:“子伊,你如今是连为师说的话都忘了吗?”
不要去苦渡河——莲子伊记得,但她此刻只能像根冻僵的枯草,笔直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莲木楚睁开眼看着面前站着的影子,曾经哪怕是任人宰割的处境都一副能耐她何的性子,如今这冰玉阁就难倒了她?
“为什么不应答?”莲木楚将右手雪衫衣袖一挥,屋里立即响起一声跪地的动静,“说话!”
深知再不解释,恐怕日后再出不得这冰玉阁的门了。
将身上所剩无几的内力聚在一起,隔了好一阵莲子伊才动作艰难地拱手回话:“子……伊只是……随便走走。”
“随便一走就去了苦渡河。”莲木楚一想到那火红妖孽的身影便恨不能亲自去幽冥里灭了她,“你师姐死在她手里,难道你也要死她手里才甘心吗!”
彼蔓茱在一千多年前杀了最疼她的师姐,所以那萦绕脑海的声音该是师姐说的吧?
要她去报仇,要她将那彼蔓茱魂飞魄散!
“师傅,就算……是魂飞魄散,我也要……让彼蔓茱死在我前面。”
曾几何时,这话,莲木楚也听到过。
结果呢?
最得意的两个徒弟,一个灰飞烟灭、一个把莲心丢了,而那妖孽不过是被打成了原形。
莲木楚想:他定不会让莲子伊再去找到她,再和那妖有一丁点牵扯。
“莲心已丢,法力也险些全失,现在的你打算拿什么去为你师姐报仇?”莲木楚将手背在身后,叹着气向门外走,“从今日起你便在沁心殿闭门修习罢,何时出来,为师自会派人通传。”
夜,一轮皎洁的月正被黑纱一般的云慢慢吞噬去光。
彼蔓茱站在树梢上,仰头望着方圆的暮色,嘴角笑意逐渐舒展开来。
现下这天时地利的条件,不易于是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那名叫莲子伊的仙人法力如何,她只管全力以赴便可,因为就算鱼死网破,她也要知道缘由。
思索完全,彼蔓茱施了道法,拉上彼元消失在了伸手不见指的夜色中,独留一声惆怅回旋在黑压压的树林。
“蔓茱,那莲子伊厉害得很,我们还是先去福民镇过完乞巧节再去找她算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