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村子

托合塔尔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很久以前,有许许多多的人从内地盲流到新疆,想找个有饭吃的地方,一群年轻人,阴差阳错地从天南海北盲流到了托合塔尔,来了就再没有走。公家——那时候叫人民公社——给他们吃喝,给他们衣服铺盖,组织他们开荒种地,挖渠栽树,也挖了一个个地窝子,就形成了一个村落,后来叫生产队。
那里原先有一个布满沙丘的盆地,由于引水灌溉,渐渐形成了一个方圆几公里的湖泊,盲流们当年挖的地窝子零零散散地在这湖的北边儿上冒着炊烟,几间干打垒土屋显得高高在上。
那年,碧野初中毕业了。他高高的个子,略显瘦,平头,穿一件蓝色劳动服夹克,已经发白了,领子和袖口,有两块新补丁,裤子也是蓝色的,膝盖和屁股也打着补丁,针脚整齐,衣服也还洁净。碧野爱读书,爱写字,可是总共上了不到五年学,中间因为父亲被抓被管制,失学两次;碧野没干过重活,因为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碧野就常帮妈妈做家务,只会刷碗扫地,洗衣服做饭,还会缝衣服绣花,现在要战天斗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碧野有些胆颤。
碧野来到托合塔尔,站在自家的地窝子前,倍感凄凉,那地窝子的门洞塌了半边。
不远处,向阳的一面坡,十几个汉子拿着铁锹或十字镐,站在那里,有的在卷莫合烟,有的在指指点点。
一个四肢粗壮,个头不高的皮肤黝黑的精壮男人,在那来回地步量着什么。
碧野走过去,那些人瞅瞅他,继续大声地议论着。
一个中等个头,有点儿驼背的男人,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说:“这个阎鬼,懒得屁眼子生蛆,给自己盖地窝子也糊弄,这才多久就塌了,幸亏是白天,也幸亏是他的婆娘爱串门子,不然还不得给压死在地窝子里啊。”
另一个黄脸的男人说:“那样——正——正好,阎鬼正——好——懒——懒得埋。”
刚才那个来回步量的男人说:“杨记,你留点口德,阎鬼的老婆孩子还睡露天地儿呢,一会儿木料来了,咱们加快了干,让他们娘儿仨早点住进去,挺可怜的。”
那个黄脸的中年男人叫“杨记”。
这些人面前是大小不等的五个长方形的深坑,这就是还没有上盖的地窝子。四壁齐刷刷的,抹了草泥。
“那是谁啊,就那个留小平头的,怎么没见过?”一个拄着铁锹的胖大汉子朝碧野这边伸伸脖子,努努嘴。
那个叫杨记得黄脸男人说:“乐子——什么时候——对男的也——也感兴趣了?”
胖大汉子叫乐子。
有人指着碧野家说:“从那边那个地窝子过来的,不会是那个反革命分子碧栖山的儿子吧。”
“喂!你——是——不是——那——那个——老——老碧家的娃?”杨记停了手里的活,他在卷一支莫合烟,结结巴巴地说。
碧野说:“我叫碧野,碧栖山是我爸,我毕业了,是回乡青年,我有介绍信,想问问找谁报到。”
“果然是个小反革命”。一个麻脸的人,也看不出有多大岁数,碧野只看到他脸上有脓包。麻脸一拐一拐地走到眯缝眼的跟前,“野狗,把你的莫合烟给我卷一支,我忘带了。”
原来眯缝眼的叫野狗。
“你啥时候带过?”野狗把烟荷包递给麻脸。
麻脸指指刚才那个来回步量黑壮汉子冲碧野说:“你找他,他是队长,二裘队长。”
碧野走过去,那觉得麻脸有些不怀好意,二㞗好像是骂人的话,他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怎样称呼那汉子,碧野上前道:“同志,他说你是队长。”
二裘说:“我听到了,我就是队长,他们叫我二裘,我姓裘,不二。”
二裘是建托合塔尔以前就独自盲流来新疆的,开挖过东大渠,生活安定下来了二裘就接来老爹和老婆,老婆比他大六岁,初次见到他老婆的人还以为是他老娘呢。
二裘说:“不是老娘是老妻,糟糠之妻。”人们就叫二裘的老婆是“老糟糠”。
因为二裘这个雅号,他爹裘富贵被雅称为“大裘”;他弟弟裘家福跟着沾光就成了“三裘”。
二裘大名裘家宝,有一儿三女。长子裘暖,天生呆傻,人长得也还周整,也没有歪鼻子斜眼睛流哈喇子什么的,就是说话不清楚,随处吃喝拉撒,不讲究。三个闺女,模样儿周正,个个儿干活是好手。
二裘从打建队就当生产队长。
碧野递上知青办给他开的介绍信,还有自己的毕业证,说:“我是回乡青年,我来报到。”
二裘看了看,把那两张纸还给了碧野,指着那一排高高在上的干打垒房子说:“你去那儿,找主任。”
碧野正要转身到那一排高高在上的干打垒去,二裘队长喊住他:“他来了,就前边往这儿走的那个,他就是主任,66主任。”
从前的村叫大队,大队的头儿叫主任,主任姓刘名六。刘六原本不识字,平时也用不着写字,可当了这主任后就要经常签名了,于是就请小学老师教,老师很耐心,教了好几天,可刘六那喜欢拿锄头的手就是拿不动笔,就那么几个笔画硬是弄不到一堆儿里去,老师没奈何,用阿拉伯数字代之,于是大队里的各种公文上就留下了“66”这样的签名和上面按着的一个血红的手印,还有那个大队公章。
村里的百姓也喜欢叫他66,发这个音来称呼人,跟内地有些地方叫“混混”意思大致相同。
碧野顺着二裘手指的方向看,66主任正背着手,低着头朝这边走,旁边跟着个女的,中等身材,比66矮一头。那就是66的媳妇。比66小十几岁,圆脸黄牙,因为是这村里的第一夫人,那张笑不笑都露着黄牙的嘴就不愿闲着,只要有了她就连家雀儿都敢不吱声儿了,只听她一个人喳喳叽叽,人们私下里都叫她花喜鹊,她本名叫刘翠花,因为66当了主任,县上派来的工组的陈组长尊称她为主任伴侣。大家背地里还是叫她“花喜鹊”,她自己心里也不膈应这个外号,还觉得喜庆,只是对那个“花”字有点儿不满,“我哪儿花了,就算是花,也只是心里,最多过过嘴瘾手瘾,又没干真事儿。”刘翠花时常心里嘀咕着。
碧野迎上去说:“主任好,我叫碧野,刚毕业,回乡接受再教育。”碧野说着双手递上自己的介绍信和毕业证。
66看了看,说:“知道了,你是碧栖山的儿子,你娘人挺好,队上的几个小孩子多亏她照看。你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上班,听到钟声到大队部门前集合。你已经是托合塔尔的一员了,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好好改造自己,明天就开始上班吧,劳动的事情,听从二裘队长安排。”
说着把介绍信留下,把毕业证还给了碧野。平时见得多了,66认识“介绍信”三个字。
碧野接过毕业证,正要回家去,66的媳妇花喜鹊说:“这就是碧野啊,挺帅的小伙子,我送饭来了,碰上了就一起吃吧。”
碧野正要谢绝花喜鹊的好意。
一辆大车,从村口的土路上赶过来,拉了满满一车的木头,马蹄踏起一路烟尘。
大车是当时新疆农村最先进的交通运输工具。一马驾辕,三马拉套,装得多,跑得快,赶大车的人,被尊称为“车老板儿”,在当时可是有头有脸的主儿。“啪——啪——”一甩长鞭,满身的精神;“喔喔吁吁”几声吆喝,一脸的牛气——车老板,那可不是等闲之辈。
大车就在刚挖好的地窝子边上停下,车老板跳下车来。
66说:“碧野,跟着一起卸车。”
“嚄,这家伙,真不少!”66对车老板说。
车老板叫王福林,人称大老王。大老王说:“檩子、椽子、柱子,料齐了。”
大家一起动手卸车,大老王指着碧野问66:“这是谁家的后生。”
66把烟荷包递给大老王:“这是碧栖山的儿子,刚毕业,碧栖山才来不到一年,这小子没到队上来过。”
大老王朝碧野喊:“老碧家的孩子,你拿那些细的椽子就行了,别动那些大木头,小心砸着你。”转头对66说:“一看就是没有干过活的。”
碧野只拿那些细的椽子。
车一会儿就卸完了,大老王说早点去卸车,早点儿把马放了,明天还要去拉盖食堂宿舍的木头。跳上大车,一甩长鞭,赶车走了。
花喜鹊招呼大家吃饭,一篮子玉米面锅贴,一盆土豆炖豆角。花喜鹊先塞给碧野一个玉米面锅贴,碧野就站着吃那锅贴,花喜鹊给他倒了一碗茶。
66说:“你们吃,我还得去看看门窗做得怎样了,快点弄好让他们住进来。阎鬼那个婆娘说没地方做饭,这大夏天的,哪搭里不能支个锅做饭?就是懒,等人喂到嘴里。”
二裘说:“主任你快去喂吧,阎鬼总是说步步紧跟你,他老婆你不去喂,谁去喂啊?”
66说:“你们快点吃,抓紧点,天黑前盖好了,再刷墙什么的二三天就能住了。”
吃完了,二裘喊:“都起来,快点干,干不完谁也别想回。”
吃了人家一块饼子,碧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儿。二裘说:“你回去吧,在这儿你也干不了啥。”
那个麻脸的说:“哪有吃了不干的道理,抱苇子总会吧。”
二裘指挥,埋柱子的埋柱子,架梁的架梁;柱子上锯了U形糟,梁与柱之间钉了蚂蟥钉;梁高出地面很多,摆放上椽子呈人字形,便于排水,防止屋漏。椽子上铺芦苇,芦苇上厚厚的铺上麦草,麦草上抹了草泥,草泥上再培了土。房顶就算上好了,就等着安门窗,粉刷墙壁了,都是细活,用不了这么多人。
这活说起来容易,干起来就要仔细了,不仔细就有可能塌顶,这活急不得,大家一边干活边闲聊。
这个地窝子是给阎鬼挖的,自然就聊起了阎鬼。
“阎鬼前几年多红火,想抓哪个抓哪个,想斗哪个斗哪个。”
“那有个啥用,懒的连饭都不上个热乎的。”
“懒人有懒福,这地窝子还得咱们给盖,就连队长的地窝子也是自己盖的,人家阎鬼还是牛。”
“哎,麻子,当年阎鬼当司令的时候,你可是他的参谋长啊,你们一起干了不少坏事。”
麻脸的说:“说这话你可是当心了,你这句话,要是上纲上线,够你蹲几年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这个给阎鬼盖的地窝子屋顶上好了,晚收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扛着工具从田间回来。66背着手从那排干打垒房子那边走过来,他钻进地窝子,到处转着看看说:“这家伙,整得像宫殿似的。”
“阎鬼住进去就是阎王殿。”刚才那个被麻子叫做野狗的人说。
二裘队长说:“野狗,你和乐子明天还到这儿来,收拾这个阎王殿,细抹一遍泥,其他人明早到队部门前集合听安排。”
66说:“裘队长,队上那得盖几间房子了,这说不准哪天工作组就来了。”
二裘说:“地里的活这么忙,抽不出人来,我看就接着挖几间地窝子行了。”
66说:“来的都是领导,怎么能让人家住地窝子呢?要盖房子,这是政治任务,地里的活可以先放一下。”
“你说的都是政治任务,先治坡后治窝也是你说的,也是政治任务,我听哪个?”二裘说。
66说:“任务我给讲了,你看着办吧。”66说完就走了。二裘对大伙儿说:“收拾工具,下班。”
碧野赶紧回家去。妈妈已经知道他回来了,是花喜鹊下午来接她的两岁的小闺女时说的。
碧野就在这里开始了他的接受再教育的生活。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这个村的车老板儿。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被划为黑五类的碧野,在托合塔尔竟然有了那么多被叫做爱情或者是艳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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