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劳动

生产队的北面是托合塔尔湖,湖的东面是一段长二三百米、高二三十米的水渠,完全用土方垫起来的,这是全公社最高的垫方水渠,人们叫它“大垫方”,“大垫方”是托合塔尔的地标建筑,也是托合塔尔的命脉,队上所有的灌溉用水都要通过这个“大垫方”流向农田,“大垫方”是托合塔尔的咽喉。
“大垫方”的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湿地,水泊、芦苇夹杂着些沙丘、胡杨,一条窄窄的砂石路逶迤在湿地边缘,冬天割好没有拉走的芦苇就一捆捆地码在路过的高地上。
春小麦还没拔节,除草施肥浇水还没有开始,大田里不算忙,大队部要盖食堂和宿舍。这里每天春耕秋收,公社都要派拖拉机来,要来五六个人;上面也常有人来了解和指导工作;再说了还有长年驻队的工作组。
二裘也打算趁这个时候抓紧把房子盖起来,可是他和66有些不对付,66说什么,他总得找点儿别扭,要不怎么都叫他二裘呢。
盖房子要苇子,碧野第一天参加队里劳动就是跟三裘去拉苇子。
早上的时候,妈妈对碧野说:“弄些苇子回来,把门洞修一下,不然冬天要进雪的。”
碧野的爸爸不在托合塔尔,他被送去砖厂管制劳动去了。妈妈身体不好,还是个高度近视,又从来没有干过农活,队长二裘说:“不用下地了,地里不缺一个不会干活的妇女,就把队里最大的地窝子给她住,把队里的几个小娃给看好行了。”
男劳力打墙打土块活儿很紧抽不出人来,二裘就从妇女组临时调了两个利索的姑娘来帮忙,一个是铁匠闺女大嫚,另一个地主闺女小兰。
二裘分配任务:“你们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人一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三裘说:“我跟大嫚一组。”
二裘说:“一辆拉拉车,一架旱爬犁,用哪个,你们自己商量,抓阄也行。”
三裘对碧野说:“你先选。”
碧野选了拉拉车,拉拉车肯定比旱爬犁轻快好用,“我又不傻,就是傻子也知道拉拉车好用。”碧野心里想。
旱爬犁就是两根上木杆用几根横撑子接起来做的,像个大梯子一样的东西,一头没有撑子,没有撑子的那头架在牛肩上,两个根脚拖在地上,把要运的东西码在上面捆好拖着走,笨重,就是连在一起的两根木头杆子,搭在牛背上,没有一点儿科技含量。碧野很为自己的选择得意。
二裘说:“拉拉车一趟装60捆,旱爬犁一趟装30捆,工分按趟算。”
确实是傻子都知道,装卸是人出力,拉运全靠牛。拉拉车装得多,意味着同样的工分,多干一倍的活儿。
三裘说:“拉拉车轻松跑得快,没让你们多拉几趟,就算便宜你们了。”
碧野苦笑自己吃了亏,还连累了地主闺女。
地主闺女是小兰的专属名字,托合塔尔没有几个地主,去掉三个光棍,还有两户,其中一户地主复姓闾丘,有五个儿子,老大闾丘龙,老二闾丘虎,老三闾丘豹,老四闾丘彪,老五闾丘獒,人称“闾丘五狗”。
从前,村里来了工作队,队长姓陈,当过老师,戴个眼镜,农村人见戴眼镜的很稀罕,就都叫他“眼镜陈”。眼镜陈整理档案时,发现姓闾丘的家的五个儿子分别取名叫“龙、虎、豹、彪、獒”,笑着说:“这狗地主,兽名都起完了,狗名上来了。”眼镜陈说这话时,专职给他做饭的主任伴侣花喜鹊正在他背后,问他:“哪个是狗名啊?”
眼镜陈说:“獒者,犬也;犬者,狗也。”眼镜陈推推快滑到鼻子尖上的眼镜说:“有点热。”
主任伴侣赶紧用那把自己作的鸡毛扇子给他扇风,扇出脉脉的酸菜和鸡屎气来。眼镜陈像是对这气息很受用,他脸侧向主任伴侣说:“三国时有五虎上将,我看闾丘家的这五个儿是‘闾丘五狗’。”
从此,闾丘五狗就大名鼎鼎了,按顺序排,叫做:大狗、二狗、三狗、四狗、五狗。闾丘家没闺女。
另一户地主就是小兰家了,在托合塔尔,地主闺女,小兰专属。没有几个人知道小兰的本名张毓兰,时间久了,连她姓张也模糊了,好像她本应该姓地主。碧野知道她叫张毓兰,还是后来被二裘发配到妇女组拔草时,听66主任那个喳喳叽叽的圆脸黄牙的老婆说的。
碧野和小兰一组,碧野坐车前边赶车,小兰坐在车后,碧野手里拿个柳树条子,打一下那拉车的牛,牛竟跑起来。
“哎呀——”小兰惊叫了一声。
碧野回头对小兰说:“别担心,我赶车还是很拿手的。”
小兰笑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比那个大嫚可漂亮多了。
大嫚坐旱爬犁后面的横杆上,三裘骑着牛,旱爬犁拖起的尘土把大嫚给笼罩了,她被颠簸得哎哟哎哟直叫,小兰回头看,看不见大嫚,只看到黄色的烟尘。
小兰又笑了,“其实占便宜还是吃亏,在你怎么看了。”小兰说。
碧野和小兰到得早一点儿,小兰说:“哎,你在上面摆,我给你往上递。”
碧野说:“我叫碧野,不叫哎。”
小兰说:“我就喜欢‘哎’,你不喜欢可以不答应啊。”
碧野脸红了,他想歪了,可也怪不得他,他听到小兰说的分明是:“我就喜欢爱,你不喜欢可以不答应啊。”
碧野在车上摆芦苇捆子,地主闺女在下面往上递,六十捆是很大的一垛,摆到最上面,地主闺女得用杈子举起来递给碧野。苇捆子举起来,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地主闺女摇摇晃晃倒下去,碧野伸手去抓苇捆子,一头栽下来,刚码起来的苇捆子倒下来一多半。碧野倒在地主闺女身上,苇捆子堆在碧野身上。
刚刚到来的大嫚笑得捂着肚子,可能是岔了气,她“哎哟哎哟”地直叫出眼泪来,她捂着腰跑到苇子垛后面去了。
三裘指着碧野这边说:“看,他俩还挺般配,一个上不来,一个下得快。”
地主闺女从地上爬起来,“噗呲”了一声,抿着嘴,因为她看到大嫚正苇子垛旁边接一根蓝布条子的裤腰带,刚才大嫚笑的劲儿过大了,把裤腰带给挣断了,大腰裤差点儿掉下来。小兰想:“咋没掉下来,掉下来就好玩了。”于是,就笑了。
小兰让碧野递苇捆子,她上车去码放。三裘又说:“女在上,男在下,稀奇。”他并不笑,一直都没笑。
碧野对车上的地主闺女说:“哎,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父女俩去赶集,女儿骑着驴,父亲牵着。路上的行人说:看这闺女太不孝,父亲那么大年纪,她骑驴。闺女赶紧让父亲骑上驴,她牵着,走了没多远,又有人指点着说:看这父亲,闺女还那么小,给他牵驴,他骑着也好意思。父亲连忙跳下驴,闺女牵驴父亲赶着一起走,走了没多远,又有人指指点点地说:看这俩傻子,有驴不骑。父女俩在路边哭起来,咋办啊,抬着驴走也抬不动啊!”
地主闺女红了脸,指着碧野的鼻子:“还想给我当爹,看看自己胎毛退了没有吧。”
三裘说:“听,两头驴吵起来了。”
左一捆右一捆,小兰根本不会装车,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在上面。
60捆苇子,好不容易装上车,横七竖八地用绳绑了,走着走着就散了。散了装,装了绑,再走再散,再装再绑再走再散……到家只剩了一大抱散苇子,把二裘队长气得直跺脚,扣了碧野三天工分。
三裘说:“别扣工分了,他头一次干这活儿,苇子不好装。”
二裘说:“干啥没有头一次,入洞房也有头一次,老子十六岁都当爹了,看他这熊样儿——去吧,到妇女组薅草去,先给个半劳力工分。”
地主闺女说:“要扣就扣我一个人的行了,是我装的不好,我在下面挑不上去,就让他下来了。”
三裘说:“上不去,下得快,身子软乎不?”
地主闺女通红着脸,低下了头。铁匠女儿大嫚又禁不住冲着碧野放肆地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碧野看着大嫚。
第二天,公鸡叫了,家家的烟囱渐渐地冒出了白烟,鸡叫三遍,天就亮了,大队部门前高高挂起的履带拖拉机主动轮,发出“铛铛铛——”的清脆而悠扬的响声,在高高低低的黄土墙房屋间回荡,沙枣茂密的枝叶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花喜鹊刘翠花伸着懒腰从托合塔尔最高的门里走出来,向着二球喊:“裘队长,这么早,敲敲敲,敲个㞗嘛,吃过饭刚想打个回笼盹儿,让你给敲醒了,晚点儿出工就不行么,你搂着老婆多睡会儿不舒坦啊?”
“还睡,太阳都晒着你的屁股了。”二裘说着继续敲钟,“铛铛——铛铛铛——”
“死二㞗,像个周扒皮似的,小心你敲烂了你的㞗。”花喜鹊骂着,向二㞗抛了个媚眼,长长的睫毛,别说,花喜鹊如果不露牙,还真好看,二㞗心里嘀咕一句,出口就成了:“都站好了,朝我这边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干活的社员们,很快就来到大队部门口的高高挂起的链轨拖拉机的红色主动轮子前,这轮子就是托合塔尔的钟,钟声就是号令。二裘站在土台子上,有条不紊地分配工作,谁去哪里,干什么,质量规格,清清楚楚。各小队带走自己的各小组,各小组长带走自己小组的劳动力,奔向各自的劳动岗位。
碧野跟着铁匠女儿和地主闺女,去菜地拔草,十几个青壮年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有的高声地说着私处来取乐,有的红着脸挤着眼动手动脚。
菜地一畦一畦的,组长五嫂给大家分了任务,说了要求,大家分开来,一人一畦排开,把菜畦里刚刚萌生的杂草拔了,菜苗不太小,不宜用锄头。
“哎,他五嫂你快点啊,跟那新来的知青挨得那么近,说甚悄悄话哩?”
“他不会薅草,我教教他。”
“是哩,好好教教,把底下的都拔干净了。”说话的是一个黄头发的俄罗斯混血女子。
碧野扭头看了看,五嫂脚下拔得很干净,没有草。挨着碧野的铁匠女儿大嫚就肚子一抽一抽地憋了半天,最后“噗”地笑出声来。地主闺女小兰红着脸冲碧野小声说:“好好拔你的草,别把苗拔了,又要扣工分。”
娘儿们开心地嚷嚷着,或戏谑或谩骂,肆无忌惮,听得碧野这儿草没拔干净,反把苗给薅了不少。多亏了铁匠女儿和地主闺女在大家休息时帮他返工,重新除草栽苗,才免了又被扣工分的厄运。
铁匠女儿大嫚冲碧野说:“白长了,你真是个绣花枕头。”地主闺女小兰冲碧野说:“白瞎了,你真不是干这活儿的料。”
碧野丈二和尚,一脸的错愕,他腿蹲麻了,腰也酸疼,二裘是胡说,这男女搭配干活也累!
终于收工,碧野直起身,伸伸腰。
菜地就在村边上,渠埂就是小路。沿着小路往回走,大嫚不时地弯下腰顺手拔几棵猪菜,大嫚的后面是小兰,小兰家里没有猪,她不拔猪菜,也时不时地停一下,等大嫚把手边的猪菜拔下来。
碧野跟在小兰的后面,他在心里已经不习惯把小兰叫地主闺女了。
66主任的圆脸黄牙伴侣和教碧野薅草的组长五嫂边走边叽叽喳喳——
“地主闺女该有十八了吧,看出落的,那身材,胸是胸腚是腚的,那腰身,那胳膊腿,要条有条,要肉有肉。”
“可能是种好,你看老地主那身板儿。”
“他爹长得不咋样,这闺女长的是随爷爷。”
“可惜喽,生在地主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叫地主闺女,多难听。”
“什么啊,有名,叫张毓兰。”
“玉兰花?香啊,漂亮。”
“不是玉兰花的玉,是毓秀的毓,养育,就是生孩子,这名字起得好,你看那屁股、那腰身,是个能生养的好母牛。”
“你咋知道恁多哩,不愧是主任伴侣。”五嫂说。
66的黄牙老婆屈腿拔下渠边一簇肥厚的苦苦菜,抖抖根须上带的泥土。
她让出一半渠埂来,让五嫂与她并肩,她的头歪向五嫂说:“我跟你说,就是以前,咱们队来的那个工作队,就那个,那个叫什么,也忘了叫什么,就那个,队长姓陈,戴个眼镜,高高的个子,白净面皮,唉,面皮就是脸,白净的脸,白白的牙,就那个眼镜陈吗!”
说到白白的牙,66的黄牙婆娘捂了一下自己的嘴,眯缝着的眼角露出一丝尴尬的笑。
她接着说:“陈组长他们就住在我家隔壁,我给他们做饭,吃过饭我就在他那儿坐一会儿,他看文件,也给我念,还手把手教我认字呢。有一次他写四类分子和落后社员名单,我认得老地主张三龄,他写到地主闺女,这个毓字我不认识,他告诉我这个怎么念,他说‘看,这是母亲的母,这是个“子”头朝下,像人生孩子,下面那是水,这个字是养育的意思。’这字我就记住了,忘不了。他以前是当老师的。”66老婆说着,一脚踩滑,掉进渠里。
66老婆跟在五嫂后面“啪叽——啪叽——”地走着,自言自语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接下来的说笑声就大起来,后面的一些妇女的声音也夹杂进来,那些词对于碧野来说,还真有点儿不堪入耳了,于是加快脚步,追上了毓兰。
碧野心想,毓兰,这个名字好,以后不再叫她地主闺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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