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黄牙的主任伴侣,免不了把碧野拔草的表现并无恶意地向大队主任喳喳叽叽一番,免不了把张毓兰帮碧野拔草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说。
晚上开会,66就对碧野进行了深刻的教育,为了从灵魂深处解决他的阶级立场问题,决定罚他每天晚上给社员们念报纸,报纸要天天念,大嫚就坐在碧野旁边,盯着报纸,像是认识字似的;毓兰也凑过来,不盯报纸,瞟着碧野,装作无精打采地听。
碧野念报那可是说快板演话剧的底子,清楚流利,声音动听,常常受到66表扬。表扬归表扬,不能当工分,活儿还是要干的,可这碧野干啥都不崭劲,连个半拉劳力都顶不上,工分成问题,口粮也就成了问题。分分分,社员的命根,扣工分就是扣命根啊!
赶大车的大老王说:“就让这个崽子跟我赶车吧,给个整劳力工分,我会像调教马驹子似的把他调教好。”
“你说话要注意点”66说“思想教育要没黑没白地抓,让谁赶车的事,是个走什么道儿的事,那要是走不好,可就走到泥坑坑里头去了,让他赶车,说不定就成了托合塔尔的钱广了。”
66在这儿一言九鼎,是确定无疑的。碧野的活计还是成问题,总被扣工分,就领不到基本的口粮,生计最终是难以维持的。
二裘说:“让这小子去渔业组吧,砍柴烧火送个饭总行吧,大师傅许老歪早都给我带话,说现在上鱼的时候,得送饭到船上,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把这小狗崽弄去,顺便给太阳晒晒蚊子叮叮,消消毒换换血,说不定就脱胎换骨,成革命接班人了呢。”
打鱼就打鱼呗,碧野的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了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老京戏——“父女打鱼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声音苍凉沉郁。
毓兰说她爹就在渔业组,那里可苦了,不仅要让蚊子叮,还要每日拉船。这拉船的活儿,原先是用马,可是一到六月蚊子小咬就上来了,如果有一匹白马站在河边的草丛里,瞬间就变成了黑马全身叮满了蚊子小咬,马会拼命挣脱人的控制。马受了蚊子叮,就只好换用人来拉船了。
“让蚊子好好叮叮”,不是一般的,没有很好的防护,是会死人的。
无巧不成书,这天渔业组的阎组长,人称“阎鬼”的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说是打上一条80多斤重的青黄鱼,挖了一个水池养着,等66主任前去处理。
那年头额尔齐斯河里有这种鱼,不知学名叫什么,大概是什么鲟之类的,也不知有没有人考证过,这是一种个头很大的冷水鱼,背色青里透黄,所以当地人称之为青黄鱼。这种鱼当时就很少,有时几年才能打上一条来;打上这种鱼来可是件大事,托合塔尔前些年打上来一条,最后就送到自治区去了,自治区的首长接受了那条鱼,让农学院的老师做成标本放到博物馆里。
这种鱼离水即死,既死即臭,当时的条件太差,没有办法把这么大的活鱼运送一千多公里。离县城十几公里有个国营渔场,国营渔场脸上有个冰库,就是挖大很深一个地窖,冬天把冰块存进去,夏天在里面的冰块上存放鲜鱼。
国营农场听说托合塔尔要向自治区献鱼,很是支持。用了一辆解放卡车,铺了厚厚的棉被,装上冰,冰里装上那条死了青黄鱼,盖上冰,再一层层地盖上被,被裹冰,冰裹鱼,这已经是抵御戈壁热风,保鲜护鱼的最好方法和设施了。那时路不好,车也慢,不分昼夜,两天才到乌鲁木齐,那条鱼已经臭了,但托合塔尔的人们还是以此为极大的荣耀。
今年又打上来一条,还得向上送。
不然怎么处理呢?卖给食品公司,没有价格,他也不敢收,收了也没法卖。社员们分了吧,也不知合不合法,让这太普通的的老百姓的太普通的嘴吃了这么珍贵的东西,也真可惜,有个成就叫什么,暴殄天物,让这些吃大蒜抽莫合烟的嘴吃了这青黄鱼的肉,就是暴殄天物。放归自然吧,它自然就跑到苏联那边去了,因为它本来就从那边过来的。捞上这么个大家伙,真的很棘手,还是得一级一级地向上报告,等候指示比较稳妥。
于是刻不容缓,没等碧野把报纸念完,66就打电话向公社报告,为了保障不出什么岔子,自己带着一班人马,跟着阎鬼星夜出发了,当然没有忘记把碧野带去喂蚊子。
去渔业组要过额尔齐斯河,经过县城,再行十几公里,碧野带了二哥留下的一袋羊毛,想随便去县外贸公司卖了,小兰追到村口,塞给碧野一瓶防蚊油,碧野转身走了几十步远了,小兰冲他喊:“不是带给我爸的,你用吧。”
“卖了羊毛,回来把避蚊油的钱给她,再随便给她买个什么小礼物好了,送什么呢?手绢,不行,那是谈恋爱的才送的;发卡,好像是对象才送的;红头绳子,更不行,她又该说我占她便宜,给她当爹了。”碧野想。
拉拉车,拉着些零碎,离河边很有几公里的地方就有泛滥的水,车不好走了,赶车人卸下东西就赶车回去了,碧野只好背起自己的羊毛口袋,跟在队伍的后面匆匆赶路。
到了河边,河水已经暴涨,白色的泡沫裹挟着树枝杂草打着旋,激流汹涌冲刷着河岸,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水珠溅洒在碧野身上,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河的渡口处也就几百米宽,平时水比较平稳,有个钢缆牵引的大渡船,可以摆渡畜群和汽车。可是到了每年六月中旬,山上冰雪骤融,河水暴涨,河面宽到上千米,甚至几千米,渡口码头被淹,交通基本中断,人们有急事过河就要撑小木船了。
信不信由你,就十几公里的路程,那时真的就有人竟一辈子没有去过县城,一来是因为进县城,或多或少都得花钱,二来是很多人都不愿意为与吃饱肚子没有关系事情花费时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急事,碧野也原本不必急于去渔业组喂蚊子,也不会被洪水冲走那一袋羊毛和那双新鞋,也可以少遭受人生一次重大打击,不至于因为同学钱不还而留下人生的一个重要的污点,不说是污点吧,最起码也是劣迹。
唉!都是那条青黄鱼惹的事儿,还有那个急于请功的阎鬼,他本可以挖个大点儿的池塘,捞些小鱼喂着,把那鱼好好养着,等洪水过去再请功进贡,有什么不好么?人生的路本来就不长,何必走得太过匆忙,悠着点儿吧,谁的尽头都是死亡。碧野的头上脸上胳膊上腿上被蚊子咬的包疙疙瘩瘩地痛痒着,碧野的头脑疙疙瘩瘩地感慨思想着。
阎鬼找不到自己回来时撑的那只小船了,大家只好等到天亮。碧野也初步尝到了蚊子咬的滋味了,那真是触及灵魂的痛痒啊。别人都穿着胶靴,头上裹着很大的一块白色纱布,只露两只眼睛,那样子虽然鬼怪,但蚊子却无从下口;只有碧野,穿着蓝布夹克,胶底浅帮儿绿军鞋,留着平头。小兰给的避蚊油很节约地擦了一点儿,不起作用,那蚊子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完,它们不怕牺牲,昏天暗地,碧野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被咬得包上摞着包,眼睛也肿成一条缝了。
三裘看看碧野那连蹦带跳的样儿,笑得捂着肚子,他找来了很多干牛粪,一堆堆地围了一圈,一堆堆地点燃了,烟雾弥漫在碧野的周围,虽然有点儿呛,眼睛也熏得流泪,可这招儿真灵,就像孙悟空画了一个圈一样,蚊子进不了三裘燃的烟阵。
在烟里钻来钻去,不停说着:“谢谢,谢谢,实在是太感谢了。”碧野流着泪,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被感动的。三裘看着碧野,笑了。
66不失时机地对这个碧野进行思想教育:“什么知识青年,别太把自己当根葱。看,这就是知识越多越没用,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向三裘学习。”
天亮的时候找到了那只拴在大树上小黑船,就是用沥青涂了的木船,船舱里的水快满了。阎鬼冲着碧野喊:“那个小四类分子,过来把船里的水淘干净。”碧野船上船下也没有找到能舀水的东西。他问阎鬼:“用什么淘,我用手捧么?大家都来用手捧,一会也就淘完了,一个人太慢了。”
阎鬼吼道:“狗日的龟儿子,入洞房你找不到洞洞,废物一个,你能做啥子?”说着脱下一只胶靴,扔给碧野,“快点干,小心老子锤你!”阎鬼举起手,做出个打人的动作。
碧野一声不响地用阎鬼的胶舀水,船舱里的水很快就淘干了,十几个人陆续坐上去,船舷离水面也只有一巴掌高了。有人说分两拨过吧,这么多人把船压沉了可怎么整。
阎鬼便破口大骂起来,说行船最忌讳的话,打鱼人忌讳“沉、翻”,谁说了谁就不能乘船,他坚决让说这话的人下船,这人是三裘,虽然他哥是生产队长,可这犯忌讳,就是天王老子也佑他不得,三裘可怜巴巴地下了船,他很想去看那条青黄鱼。
66的表情有些犹豫,他就是个秤砣。阎鬼说:“这点水算得了什么,我用手托也能把主任托过河去。”如果不及时赶到渔业组,那宝贵的青黄鱼一旦死了,损失就大了。过度关注利益和责任,往往让人低估危险。
其实在阎鬼,侥幸的更重要因素是懒,水很激,渡过河去要被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再要回来渡人,就要逆水拖船,拖很远,得大半天的时间,那是很累的活儿,懒惰真是万恶之源,懒惰再加上贪婪,那只能是万劫不复,让自己,或让他人。
众人也好像没有什么自己的意见,他们似乎觉得有船有撑船的人,危险就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渡河靠阎鬼。再说了,看一眼活着的可能能给托合塔尔带来荣誉的青黄鱼,冒点儿险是值得的,这点儿险到底有多大,大概谁也没有细想。
在阎鬼的骂骂咧咧中,船桨拍打着旋着泡沫的水面,小船晃晃悠悠地向河心划去。水越来越急,心也越来越紧,碧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河中间儿的时候,又一股洪流卷着泡沫直冲下来,小船在急流中打了一个旋儿。
车老板儿大老王说:“都别动,稳住,会水的从两边儿轻轻下水,听我指挥,一对一对地从两边下,保持平衡,我们把船托过河去。”话音还没落就看到一穿胶靴的脚踏在了船舷上,有个身影倏地窜了出去,接着一片昏暗,人们是被扣在船下了。
碧野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底儿朝天的小木船就在身边,他一纵身跃上了船底儿,船的四周漂着草帽、木块、还有一麻袋羊毛,最远处有一个人头时浮时沉,那是阎鬼的头,刚才跳船而逃的人就是他,是他蹬翻了船。
几个脑袋向对岸移动,又有几个脑袋从水里钻出来,有的抓住一块木板,有的抓住一只船桨,有个人两手抓住了那只羊毛口袋,那人是66,他的头拼命地往上抬,羊毛口袋渐渐地往下沉,过不了多久,那羊毛就会湿透,66就会跟那口袋羊毛一起沉入水下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小船底儿上也不是久留之地,碧野要逃生了,他脱掉那双新的解放鞋,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穿的新的解放鞋,多么舍不得呀,明知留不住,但不是把它摆在朝天船底上了;脱去长裤,脱去蓝夹克提在手里看了看,不要了,顺风甩了出去,那蓝夹克飘了很远才落入滔滔河水里。他忽然想到,那衣袋里还有妈妈给的两块钱,唉!两块,那时是不小的一笔钱啊。
从东北老家到新疆,碧野一直生活在河边,游泳就像放牧的孩子骑马,是自然的。此时他并不紧张,心里如同这河水一样,白茫茫的一片。他正准备纵身一跃,到中流击水去。“别走!”大老王从底儿朝天的船尾爬了上来。
“你别走,咱们一走,这水里的几条命就没了。”大老王的目光不容碧野说什么。
“是儿子娃娃就别走!”大老王想站起来,晃了晃又蹲下了,“我稳住船,你下去把他们一个个带到船边来,咱们把他们弄上来,趴在船底上不动,就能保住命。”
碧野看了看周围,木船跟前也就三个人,其他人都八仙过河,游得远了。这三个人都抓着漂浮物,暂时沉不下去,碧野在学校学过水中救生,学校每年都举办额河游泳运动会,碧野还担任救生员呢,把这三个旱鸭子拉到船边是不成问题的。
大老王往上拽,碧野往上推,一会儿工夫,三个人都被弄到了这底儿朝天的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