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平趴在那儿吐水,碧野捞起一支桨在船头来划着,尽量掌控着方向,避开大的漂浮物,让船保持平稳。
大老王在船尾,监管着那三只旱鸭子,他们是主任66,“闾丘五狗”里的大狗闾丘龙和该死的杨伟志,杨伟志为什么叫“该死的”,那是后话,现在他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记工员,专门监督统计各生产小组报上来的工分,官位不高,权力很大,红得很哩,大家都叫他“杨记工”,有人更简略,叫他“杨记”,就跟现在一样,范局长直接叫“范局”,汴所长叫“汴所”,何处长叫“何处”,钱厅长叫“钱厅”,厚院长叫“后院”,儒县长就叫“儒县”……很多所谓新鲜时髦的东西,都是老早就有的陈芝麻烂谷子;很多很多标榜传统的东西,都是新垃圾作旧的,当然了,杨伟志不是东西。
大老王让他们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他们比批斗会上的四类分子还听话。在滔滔的洪水中,这五个当时被划为不同阶级的人同舟共济,随波逐流着。主任真有主任的派头,66横趴在船底儿上的正中间,左面“大狗”,右面是“洋妓”,左牵“狗”,右挽“妓”,不亦乐乎?
其实,没有阎鬼那一跳,船也不一定就不翻,都听大老王的指挥,同舟也不一定就能共济,人太多,船太小了 。但是,碧野从心里敬佩了这位赶大车的师傅,深深地被“同舟共济”感动着。我们没有能力普度众生,但我们落入凡尘的洪流里,生来就注定有的时候要与有些人同舟共济,与有的人分道扬镳。
翻船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有一个人,一直在奔跑呼号,那个人——是三裘,阎鬼和66让他离开船的时候,他没有离开河边,他注视着,他希望那只小船能回来接他,让他也看看神奇的青黄鱼。他哥哥二裘的权势没能保佑他上船,苍天却让他这只旱鸭子失去了一次葬身洪水的机会。
中午过后,碧野他们在一个河心的小岛上登陆。过了没有多久,有一条大船找到了他们,三裘就在那大船上,这船是三裘从上游的国营渔场找来的,我们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危险、劳累和辛苦,只知道他带来了救命船。沿着河,又找到了其他同船的人,等人们都集合了,少了一个,是阎鬼。
66吐净淹进肚子的水,恢复得不错,他说大家要一起到县城去报案。大家一同去县里报案,碧野赤裸,大老王给他块裹头的纱布裹在腰间,这基本的差不多的裸奔,回头率还蛮高的。
一个正坐在路边树荫下画画的女生,朝碧野喊:“嗨——那个没穿衣服的同志,你稍微停一停——我马上就画好——谢谢,太好的模特!”
碧野朝女孩喊:“有没有衣服,先借我穿一下。”他们这一呼一应,太多的人惊愕朝着碧野看,回头变围观了。有人嚷嚷:“走开,别挡道,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好看的。”
“你才神经病。”画画的女孩小声嘀咕道,收起画板走了。
大老王正向大伙儿讲着他如何从容不迫,指挥若定。有人问:“大老王,你手里拎的那么多瓶子里是什么,不会是酒吧?”
大老王左手里提着个包,里面装了十个准备打煤油用的空瓶子,当然是灌满了河水,感情他救人时只用了一只手啊。“妈的,拎着这玩意儿干球,命都差点儿没了。”砰!那个包被重重地摔在路上,碎玻璃四溅。大伙儿哄然大笑,路人惊愕不已。
三天后在下游三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岛子上,找到到了阎鬼,他正在吃草和树叶。腰间扎着打鱼人都有的那条大大的白纱布,白布衬衫的纽扣开着,就坐在小岛滩头,鹅卵石被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那条青黄鱼也死了,没有以革命的名义往上送,切割洗净用盐腌起来了,圆顶篱笆屋里加了花椒桂皮干牛粪烟已经烧起来,准备熏制青黄鱼干。青黄鱼干熏制好,麻烦就找上门来,往哪儿送呢?拜错庙门,不仅会给66带来灾难,也会使反修大队蒙受莫名的损失。这着实让大难不死的66很头疼。66主任果断决定,渔业组撤销了,当时二裘搞这个渔业组,66就不怎么支持,毛主席说要以粮为纲,俗语也说打鱼摸虾饿死全家。可二裘说:“毛主席也说了要农林牧逼渔全面发展,反修大队离河近,自己还有一个大湖,发展渔业条件好,可以增加集体收入,卖不掉的鱼还可以分给社员改善生活。”二裘的意见得到了绝大多数社员的支持,就成立了渔业组。
渔业组前几年还好,可打鱼是很很危险又很辛苦的,于是打鱼人就很有意见,要求提高口粮和渔业收入提成,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阎鬼就出了个主意,把全大队的四类分子都弄到渔业组去,把那些打鱼的老把式全撤回来种地。于是这两年,渔业组越来越糟,不盈利反而亏损了,阎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干,就怎么样干,四类分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渔业组成了负担,全队人都有意见,66也就趁些次事故撤了渔业组,阎鬼回队上,四类分子全都送去公社砖厂,集中监督改造。
大老王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作了好几场报告,戴了大红花。66认为碧野接受再教育进步很大,特别是在洪水中,危难时刻,能和老王能默契配合,救出革命干部和群众,是很好的搭档,就决定让碧野当大老王的徒弟,学赶大车。
正式拜了师后,这个“小反革命”开始了他的车老板儿生涯。
在碧野拜师后的第十天,也就青黄鱼干熏香入味,不招蝇虫,准备灭烟风干的时候,那个熏制青黄鱼干的圆顶篱笆房失火了,青黄鱼和篱笆房一起灰飞烟灭了。
66长出一口气,二裘说:“瞎忙活,差点儿搭上一船人性命,连个鱼腥味都没尝着,真他妈的扯㞗蛋!”
“黑旋风”是一匹马,体格高大,全身乌黑;长鬃飘飘,平地风起;嘶鸣萧萧,林惊草动。五岁了,第一次从山地牧场出来,警惕地审视着这个新的天地。
大老王领着碧野,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进围栏,它昂着头,张着鼻孔,不时地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它沿着围栏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像黑色的闪电,嗖地越过两米多高的围栏,飞进宽阔的草场,融入远处的马群了。
“哇,真是一个黑旋风!”碧野赞叹道。
大老王站在那儿,大张着大嘴、呆瞪着小眼好半天。“好马呀!可惜调教得晚了,这性格,很难啊。”
碧野忽然想到大老王说的另一句话——“就让这个小黑五类跟我赶车吧,我会像调教马驹子一样把他调教好。”心里就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连马都调教不好,还调教人呢。
“那就由它去吧,老实的马有的是。”碧野说。
“公社主任看上这匹马了,你看这马:前架宽,腰身长,那腿脚多有劲儿,蹄子像铁砣,好马呀,好马!”
“那他就牵去好了。”
“大官只骑马,不调教。”
“自己骑的马还是自己调教的好吧。”
“你懂个屁,人家当官的能干这驯马的事儿?人家只管骑,你只管把驯服,交给人家就是了。”
“那要是驯不服呢?”
“没有驯不服的事儿,先把它关起来,关它三天,不给草也不给水,最要紧是不给水,它就塌架子了,再想从围栏里跳出去——恐怕连个小坎都过不去,那时候你想怎么摆治它,就怎么摆治。它还呼呼,连哼哼的劲儿都没有了。人也一样,什么‘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吃,人就是狗屎,又软又臭。”
“马驯到这份上,还能骑吗?你还得给水给草,等它回过精神来,再呼呼起来怎么办?它一定会再发威的。人也一样,驯到这份儿上,还叫人么?没有尊严没有羞耻,一旦吃饱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呢?太可怕了。”
碧野很不服气地说,不由得向远处的马群望去。
“再关,再饿,用鞭子抽。反复几次,它就明白了,只有服服帖帖才有好日子过”
像一闷棍打在头上,碧野两眼直冒金星,刚才那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又莫名其妙地一分也没有了,呆呆的不知所措。这驯马经不也是驯人经么!什么“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不须放屁!有马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根本就没有人。
“尕娃,这世上的事情,看透的,不要说透;会做的,不要做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终究要成拙。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草上飞’给我牵来。”
草上飞是一匹枣红马,白鼻梁儿,雪白的四蹄,黑鬃黑尾,是远近出名的第一快马,这马很温顺,就是一跑起来很难收住缰绳。
平时只有马倌三裘和车老板大老王在野外追马时骑,别人是没资格碰这匹马的,干部们也不骑,嫌它太快,不稳当。
大老王备好马鞍,盘好的套绳一头牢牢地拴在马鞍上,飞身上马,那一盘套绳就提在手里。碧野知道他是要去抓黑旋风了,赶紧骑了马,随大老王后,向远处的马群奔去。
直到马群跟前儿,看到黑旋风,大老王才放开缰绳,他两脚一磕,一团火似的“草上飞”流星般地在马群外围划出一条弧线,不一会儿那黑色的闪电就被逼出了马群,一红一黑两条闪光在开阔的原野上忽左忽右地飞驰。
只见大老王右手一扬,那绳套已准确地套在了黑旋风的前肩上。黑旋风被拉得就地转了半个圈,又向侧旁猛冲出去。
草上飞被这突然一拉失去了平衡,向一侧倒下。只听见大老王像狼样的一声嚎叫,他的一条腿被重重地压在草上飞的身下。
黑旋风疯狂地打着旋儿,草上飞根本没起身的机会。
碧野翻身下马直奔大老王。
黑旋风不知怎的一愣神儿,吃惊地看着碧野,草上飞也一骨碌站起了身。
大老王躺在草地上,小腿骨折断了。
黑旋风于是被用三角绊扣住了三条腿,戴上笼头,关进了马棚一角的一个不大的围栏。
跃进公社主任,姓雷名震,当过坦克兵,原来是公社机耕队的队长。
雷震当了主任,机耕队也提升叫拖拉机站了。雷主任不喜欢开拖拉机,喜欢骑马,也喜欢相马,到各队检查工作,一定要先去看看马群,黑旋风一下山就被雷主任发现相中了。
大老王给雷主任驯马受伤,雷主任来看望大老王,骑一匹红马。
那马身长腿短,低眉顺眼的,后座滚圆,跑起来四腿微微外撇,屁股左右摇摆,一扭一扭的。确切地说那不是跑,是走,故名曰“红走马”。
那马是千里挑一,那走法需经高手三年训练才成的。据说骑着它比坐桥还舒服。碧野是没有骑过那样的马,就连大老王也只见过走马的走,没骑过走的走马,过去只听说过“走狗”,不知这“走马”与“走狗”是否有相同之处。
反正公社主任不再要那匹黑旋风了,66说黑旋风可能妨主,大不吉利,其实雷主任只是觉得黑旋风性格太野,会有很多麻烦。
66还添油加醋地对公社主任说碧野如何勇敢果断,制服烈马,救出师傅。
公社主任临走时指示说:“那匹马虽然伤了咱们大老王同志,但还是集体的马,要好好改造它,碧野都可以改造成好同志,一匹野马还改造不好吗?咱们贫下中农,没有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我相信你们。”
公社主任都说碧野是“好同志”,不仅是同志,还带“好”字,这回碧野的热泪终于盈到眶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