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冲着碧野说:“那匹野马就交给你了,一会儿就去看看,大热天别给渴死了,好好调教,不懂的问你师傅,他可是咱这儿驯马的老大。你师傅也伤了,队上也没有什么急着要拉的活,车就先停几天,人和马都好好休息休息。”
二裘在旁边儿抽着莫合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看这匹黑马,是个拉车的料。”
这个二裘呀,上次一句话,让碧野去喂蚊子,差点送了碧野的小命,却救了66的大命;这次一句话,可能黑旋风再也没有做“走马”机会了。
二裘在反修大队是一个大人物,大人物不经意的一句话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匹马。二裘一句“拉车的料”黑旋风就不可能当大干部的“走马”,连当小干部的“坐骑”的希望也没有了,这辈子不能成为“成功马士”,不能“出马头地”,只能“骈死于槽枥之间”了。
人也如此,大人物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可以让一个人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甚至可以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位重者不可轻言。
黑旋风没有进入上层的走马圈子,也不被中层的坐骑圈所收容,只能落入下层的拉车阶级。碧野应该为牠悲哀呢,还是应该为牠庆幸?
师傅说:“那就试试让它驾辕。”
辕马很重要,关系到大车的载重、平稳和安全,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车老板,就应该有什么样的辕马。驾辕的青骡子老了,是该选一匹好马,训练驾辕。
碧野不敢怠慢,去看黑旋风,这马被绑在大柱子上,三脚绊没有绊住的那个蹄子不停地敲打着地面,鼻孔翕合,发出“噗噗”的声音。
碧野想就近去借水桶打水来给黑旋风喝。
地主闺女家就在马棚的西边,她家还住的是地窝子,从马棚望过去,是很大一个土包,矮趴趴的,像很大的一个年久失修的坟,门脸突兀地立在土包的前面,门脸后面是盖起来的封闭的通道,斜斜地向下延伸,一直伸到土包里面。门的侧边,两个小小的窗斜镶在土包上,表明这个地窝子是两间。
她家的地窝子就是两间,里间住着她爷爷。地主闺女的地主爷爷张三龄,个子不高,腰板挺直,须发飘雪,尽管衣着破烂,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据说张三龄是个上过洋学堂的浪荡公子,解放前他捐了一大笔钱,出家当了和尚,把明知保不住的家产留给儿子,让十六岁的儿子张根生和童养媳结婚圆房,顶门立户,替他当了地主。张根生戴高帽,挂牌子,游街批斗,吃尽了苦头;张三龄躲进深山,吃斋念佛,好不清静。后来,有人告发说张三龄和一个国民党军长是拜把子兄弟,可能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张三龄出家前还埋藏了大量金银财宝,连儿子张根生都不知道埋在哪里。这个打算看破红尘的张三龄,又被抓回了红尘审查批斗,挖浮财结果无果,张三龄也被戴上了地主帽子,爷俩地主。
此时老地主张三龄正从那个突兀的地窝子门里走出来,他边走边磕着整齐洁白的牙齿,发出“咔咔”的声音。不多时就有几个孩子跟在后面,渐渐地就成了一群,孩子们一边捡路边的牛粪马粪投他,一边唱着:
狗地主不劳动,白日做着变天梦。
狗地主假神仙,咬牙切齿想变天。
狗地主爱吃屎,剥削人民不知耻。
……
老地主小跑几步,又转过身来倒着走,正一会儿,倒一会儿,跑一会儿,颠一会儿,嘴里不是发出磕牙声,就是念有词,“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地窝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老地主走了很远,消失在队长二裘家干打垒前的大草棚子后面。
差不多每家门前都有一个草棚子,是用圆木搭起来的,冬天上面存放牛羊吃的干草,夏天可以晾衣服,晒干鱼什么的,秋天,小孩子喜欢爬到草棚子上面的干草堆里去睡觉。草棚子是家家必不可少的生活设施。
地主闺女家门前也有一个小草棚子,风雨飘摇的样子。两只水桶就挂在草棚子下面。
碧野走过去,喊:“有人吗?”
张毓兰从那个突兀的地窝子门走出来,门框发出很大的咯吱声。
叫小张、小兰、毓兰、地主闺女、同志……碧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个俊俏的女孩,说:“哎,你的桶借我用一下行吗?我想去打水饮一下那匹黑马。”
门前左边就是托合塔尔湖,圆木支起的取水小码头,很有情致,打两桶水挑回来,提一桶去饮马,留一桶给桶的主人,毓兰一直在小草棚子下,远远地看着碧野挑水饮马。
黑旋风喝了一桶水,抬起头来看着碧野,眼睛黑亮黑亮的。碧野看着它忽然想起公社主任的那匹“红走马”来,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有几分惬意,神差鬼使地取下黑旋风的三脚绊,摘下了马笼头。
黑旋风抖了抖鬃毛,扬起头,还是那样威武。
突然,它把嘴唇凑到了碧野的平头上,马虽然不是食肉动物,但打起架来也是用嘴咬的,碧野的心猛地一缩,感觉到大半个头皮可能会不复存在了。
“噗”地一声,黑旋风喷了碧野一头黏糊糊的沫子。
什么怪物,这是骆驼么?碧野试着摸摸它的脖子,它歪着脑袋看着碧野。
碧野去找了一把刷子,抱了一大捆苜蓿;黑旋风安静地吃着草,碧野给它刷着毛,从脖子慢慢刷遍全身,那顺顺的毛泛着黑油油的光。不知什么时候,地主闺女小兰站在碧野旁边,看着这匹怪马和这个怪人。
“毓兰,我正要给你还桶去呢,谢谢你。”碧野说。
第一次听别人叫她“毓兰”,地主闺女没有说话,很平静地看着碧野,只是那样望着,脸色微红。良久,她若有所思地说:“哦,你知道我的名字,是那天那些婆娘扯闲话时说的。当着人可别这样叫,他们会说闲话的。叫‘哎’就挺好的。”
“叫‘爱’是挺好的。”碧野微微点头说。
正是麦田浇水的当口,男劳力都撒到大田里去了,妇女们都在菜地里。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管”可关系到一年的收成,不可不重视,队长二裘几乎白天晚上巡视在大田里,累了困了就找个草窝打个盹儿。
队里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大车的活儿,加上老王不能赶车,二裘不想让别人碰那套宝贝大车,怕把轱辘套绳什么的给鼓捣坏了,就决定暂时把大车给停了。
碧野嘛,本来也不会干什么农活,自然是听从66的安排,专心地改造“黑旋风”了。饮水喂料,冲凉刷毛,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有时黑旋风在吃料,碧野就伏在它背上看书。好像一会儿不见这家伙心里就不舒服,他恨不得搬到马棚去睡,这个怪人和这匹怪马到底有多亲密,只有天知地知,他知马知。
碧野装模作样地给黑旋风戴上了笼头,勒上嚼子,对它说:“咱出去溜达溜达,你可别装熊,拿出点威风来,别让人把你牵去‘驯走马’啊,你不听话,我可保不住你了。”
祷告一番,他把黑旋风牵出了马棚,这家伙还真乖,见人仍然是“呼呼”地吐气,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长鬃猎猎,威风凛凛。
吓得66躲得远远的对碧野喊:“这马驯得咋样啦?看你都能牵住它了,不简单哩。”
碧野也对66喊:“还行,就是不能骑,一骑就惊。”
“能拉车不?”
“好像还不行,让我试试,看来它挺有劲儿呀。”
“那是那是,可惜白长了个好身架,就是个拉车的命,要不是这臭脾气,难驯服,就成雷震主任的走马了,那多威风,软草精料的,不用出苦力,还有专人伺候着。哎!什么马,什么命,就让它拉车好了。这马就交给你了,以后再拴一挂车,让它驾辕。车轱辘都买好了,县车队用报废的嘎斯车轮子改装的,崭新的轮胎,用十年八年没问题,车架子杨木匠正在做,用上等的桦木。就等这匹黑马驾辕呢。”
驾辕,那是一架大车上四匹马的主帅,主宰着这架车的轻重缓急和辗转迂回,不仅要有强大的掌控能力,还要跟赶车人心息相通,是车老板儿的朋友,黑旋风行么?
这个只会画两个圈拉出两条小尾巴当名字的人,竟然知道“坐骑”,还能用马解释人生的道理,这领导的岗位真是一所大学校,你方唱罢我登场,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
碧野牵着黑旋风走向宽阔的草原,一纵身跃上了它圆润的背,它轻轻地跑起来,渐渐地快了,飞奔起来了,碧野觉得眼花,头晕,草地很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还不太会骑马,心一慌就摔了下去……感觉飞了好远,本能地闭上眼睛。
好像打了好几个滚,摔得并不很疼,睁眼一看,黑旋风竟站在他的身边,前蹄不停地扒拉着草地。
碧野拍拍屁股站起来,马唇又触到他的平头上,鼻孔呼着热气,那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一马脸的嘲笑神情。
人不跟马计较的,碧野牵着黑旋风慢慢地往回走,像朋友在散步。
回到马棚,碧野看见,毓兰正从她家的小草棚子下向这边张望。天天如此。
半下午牵着黑旋风出去,散着步回来,几天后碧野骑马的功夫见长,不备马鞍,在飞奔的马背上俯身可以掠起地上的干牛粪,这马要骑得出神入化,功夫并不全在人,很大程度上在马,确切是说是在人与马的默契,人马合一是最高的境界,可能世上没有哪位骑手可以骑好任何一匹马,也不会有任何一匹好马能适应任何骑手。骑马是这样,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成就不完全在于能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合作,不会是斗争。
斗,并不就是恃勇斗狠;争,也不只是争权夺利。
说什么来什么,这不是么,一个恃勇斗狠的角儿来了。碧野遛马回来,刚把黑旋风拴好,就听到“稀里哗啦”拉枪栓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一支老掉牙的破枪,根本没子弹,队里的民兵枪是装样子的,从来不发子弹,就是发了子弹也打不响。枪栓磨损,没有撞针。
拉枪栓的人是窦乐子,乐子是饲养员老窦充的独苗。据老窦充说他家八代贫农,山东窦家村人,二十岁给莫家镇大财主莫怀仁家扛长活,主要侍弄大牲口。有一年冬天,就是土改的前一年,因为丢了一头驴,东家把窦充赶了出去,也没给工钱,他就住在离镇子十几里的一块地瓜地的窝棚里。土改中莫怀仁被打死了,家里也没有男丁,五姨太徐小曼带着不到两岁的儿子——莫家的独苗莫祖慰出走不知所终,莫家就散了。
地瓜窝棚实在住不下去,窦充就投奔亲戚,远走甘肃,在甘肃娶妻生子,还是给地主扛活,侍弄大牲口。后来甘肃也土改,窦充翻身解放,成立人民公社,他就当了公社的饲养员。过了几年,赶上挨饿,老婆暴病而死,他就带着儿子窦乐子,走西口闯新疆来了,来到跃进公社,又当上了饲养员,还是侍弄大牲口,但这一次是给公家,给人民,也是给自己养牲口。养牲口的窦充,也养肥了他的儿子乐子,没少用公家的饲料。窦乐子长得五大三粗。
基干民兵窦乐子,端一支油光锃亮的破步枪指着碧野,说:“你最近总跟地主闺女凑在一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有。”
“你,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许动公家的东西,更不许动地主闺女!”
“嗯,地主闺女是公家的东西?只有你可以乱动?”
“我叫你顶嘴。”窦乐子照碧野肚子捅了一枪托,碧野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肚子站不起来了。“幸亏枪上没有刺刀。”碧野心想。
黑旋风一声嘶鸣,向着乐子扬起前蹄,想立起身来,被缰绳牵绊着没有立起来,它昂着头,扒得地上尘土飞扬。
乐子说:“小心点!”
碧野想:“该给黑旋风挂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