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阳历十月就下了大雪,十一月就冰天雪地了,寒流不断,气温骤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庄稼人躲在地窝子里猫冬了。当然,每天少不了小半天时间在队部干打垒大堂里,烧着劈柴学习,基本上是读报,了解天下大事。碧野和他师傅,加上跟车的总共六个人,每天都得出车拉柴火供应单身食堂和大队部办公的取暖。
一天下午,天阴得厉害,刚把柴禾卸到队部门口,66就急匆匆地来下达命令:“快去一辆车,到老风口接人去,宣传队的拖拉机坏在那儿了,看样子暴风雪要来了,快点,晚了可要冻死人的,你们谁去?”他说着瞅瞅碧野,新车壮马的,理应是他去了。
天不早了,又阴着,师傅不放心,硬是要和碧野同去。也是的,碧野还没有单独出过车,风雪危途,沟沟坎坎的。
马车行驶大约十几公里,找到了那辆坏在路上的东方红28轮式拖拉机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十几个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的人在那儿跺着脚。他们一个个戴着大口罩,也分不清个男女,那是当时很时髦的打扮,他们相互踢脚取暖:“小皮球落了地,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嘛二五六,二嘛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大老王招呼着那帮人,碧野在侍弄他的马,抽空儿把马料拌上些干净的雪装进马料兜,他身穿光板羊皮大衣,头戴黑狗皮帽子,那毛有两寸来长,帽子耳朵往下一拉,那张还很稚气的脸基本被遮住了。
一个宣传队员走到碧野跟前问:“大叔,这儿到你们队还有多远?”是个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甜的,听着入耳。
“不远——你们的东西多吗?快装到马车上,看样子暴风雪要来了。”
碧野说完就去取马料兜挂到黑旋风嘴上,这马伙计今天够辛苦了,得给它增加点热量。
“石头哥。”又是那个甜甜的声音。
碧野转身很吃惊地看见一张很白的大口罩,一绺秀发从军帽里露出来。
石头!很久没有人叫过碧野的乳名了,碧野很是诧异。
大口罩拉下来了,露出一张漂亮的鸭蛋脸,“我是云燕儿啊。”
鸭蛋脸上下打量着碧野,像是看到了一个外星人。
“小燕子”,碧野的声音略有些颤,他摘下手套拍了拍上面的雪,很难确切地形容他的表情。尴尬时,他常会现出一丝不屑的似笑非笑。
“我这大叔,这么快就变成哥了,这降级也太快了。”碧野说。
“狗皮帽子,羊皮大衣,手里拿个赶车鞭子,你让谁看都是个大叔啊。我是听声音猜出是你的。”
“哦,是吗,我妈说我变声变得像驴叫似的。”
“再变我也能听出来,我常常想起你的声音和样子来,还有那哈哈哈的傻笑。咱妈好吗?”
“好着呢,别说了,快去搬东西。”
“嗯”,云燕儿像只小燕子,飞到拖拉机那边去了。
认识云燕儿的时候碧野七岁,是在“支边”来新疆的火车上。
广播里传来焦急的声音,“各位旅客中有医生吗?请速到8号车厢来,这里有个重病的小姑娘急需救治,列车长请求帮助。”
母亲提起药箱,碧野跟紧跟在后面,在8号车厢一个小女孩脸红得像个苹果,在他父亲怀里急促地喘着。碧野的母亲量体温、听诊……从容而迅速,“有些危险,是急性肺炎,我这儿有药,请把孩子抱到我的车厢里来。”盘尼西林,当时是管控药,很紧缺的,人们认为那就是救命的神药,母亲是因为要远赴新疆,不知路上有多少凶险,才托了老首长,好不容易搞到几支。小女孩打了针,很快就退烧了。
那小女孩就是云燕儿,他爹姓吴,是工厂的技师,下放了,在老家挨饿,看了电影《天山的红花》,就带着她闯新疆了,她娘还留在老家看着祖屋和婆婆,给这盲流的父女留条后路。
云燕儿会唱歌,跳舞,说是正规地练了三年了;碧野在老家也在文艺队里学过数来宝什么的,他们从此一路同行,一路表演,送给那节车厢一路欢笑。
到乌鲁木齐,碧野一家去找兵团办事处,云燕儿和她爹下火车不久,就被带到收容所。前面说了,新疆最北边的布尔津的几民政干部正在招募建设者。
兵团办事处人太多,当天接待不了,办事人员告诉碧栖山,可以先去地方上的收容所住下,明天再来办理接收,在收容所住着 ,吃住都不用花钱。
就这样碧野一家也来到收容所,第二天没有去兵团办事处,连介绍和户口迁移证都留在哪儿了,后来调查组找碧栖山,到碧野一家应去的阿克苏没有找到,倒过来到乌鲁木齐当年那个接待内地支边人员的办事处去找,结果就找到了收容所,找到了布尔津。
当年碧野一家神差鬼使地跟云燕父女坐同一辆卡车来到了布尔津,又一同被安排到远离县城的一个生产队,一下车就住进了热乎乎的地窝子,被褥是新发的,棉衣鞋帽是新发的,锅碗盆瓢也是新发的,还按人发了面粉、牛羊肉,还有土豆、皮芽子。
那时男劳力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挖渠开荒,云燕儿就寄放在碧野家,她比碧野小半岁,叫碧野石头哥,两人一起去上学,很多人还当他们龙凤胎呢。
后来日子松活些了,云燕儿她爹把云燕儿的娘接来了。男劳力外出挖渠开荒,女人在家养牛放羊,碧野和云燕儿也一起去上学,男耕女牧子读书,是多少代中国穷苦百姓梦寐以求的而不可得的幸福生活,今天终于在祖国最西北的戈壁深处实现了。邻里也特别地和睦,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相互让老人孩子们先尝,你家送我家一碗咸菜,我家送你家一盘兔肉。人们以为共产主义快要到了。
后来嘛,后来的事就不堪回首了。
碧野失学又复课,复课又失学,因为碧栖山的管制地不断改变的缘故,碧野一家从一个公社转到另一个公社,从一村转到又一个村。从那时起到现在好几年了,碧野没有见过云燕儿,说实在的,他差不多已经把她忘了。
现在,云燕儿紧挨着碧野,斜靠在他背上,这样可以遮风取暖。碧野嘚嘚驾驾地赶着车,天越来越黑,大家的心都有些紧张,似乎可以听得到暴风雪就在不远的地方。紧绷着一颗心,紧捏着一把汗。
66的老婆快要吹灯睡觉的时候,碧野把这些宣传队员带到了66跟前。
66送姑娘们进大队办公室休息,吩咐伴侣翠花赶紧弄点热乎的给同志们吃。
转眼看到乐子跟在姑娘们后边转来转去,碍手碍脚,问:“这么晚了,你不在家睡觉,跑这儿来干啥?”
乐子说:“我是基干民兵班长,我站岗,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你别破坏就谢天谢地了。”66主任心里想。他对乐子说:“站岗可以,先说好,在外面站,不许进屋,也不许贴窗户,扒门缝!”
卸车、喂马、碧野一回家到家就钻进被窝了。
母亲在煤油灯下给碧野补衣服,碧野觉得很累。
“明天她就走了,就像一阵风过去,寒冷与温暖也便无踪了,她不在我的世界里,陌路的亲人远比同路的冤家更伤人。”碧野胡乱地想着,迷迷糊糊的。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雪,静得可以听见雪花儿飘落窗棂的声音。
突然,有人敲门,确切地说应该叫做砸,“碧野快起来,套车!”不用多问,一定是有紧急的情况。
碧野一骨碌下床出门,母亲追到门外,送出了他的大衣和手套。
“妈,可能要起大风,关好门,不用担心我。”
“老嫂子,放心,我们要送个人。”66竟叫碧野的母亲是老嫂子,这有点儿意外,其实背地里66一直都是这么称呼碧野妈妈。
要送的人是云燕儿,在大队部,66家隔壁的那间办公室里,她裹着个军大衣,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刚给她打过止痛针的赤脚医生,头上也挂着豆大的汗珠。
“石头哥”,她伸过一只手,让碧野握着,“我怕是不行了,别离开我。”
碧野说:“快去叫我妈!”
基干民兵班长窦乐子说:“叫你妈干什么?你快套车送人,我得派几个民兵押着你。”乐子又冲着66说,“刘主任,不能叫他妈,她是反革命家属,要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碧野冲着66喊:“快去叫我妈,她当过军医!解放军的军医,她是这姑娘的干妈,不是阶级敌人!”
一听说军医,66和另几位飞也似地向碧野家冲去,没人理睬跟在后面嚷嚷的乐子。
碧野的母亲很快就来到了云燕儿跟前。
“妈——”云燕儿低低地叫了一声,大颗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看着碧野的母亲,母亲从赤脚医生手里接过听诊器,没有说话,迅速而有条理地做着检查。
“这孩子是急性阑尾炎,要赶紧送医院,穿孔就危险了。”
赤脚医生抱来一纸箱的刀钳镊子玻璃管,母亲摇摇头,“时间就是生命,得赶紧送县医院手术,两小时内必须送到。”她那神情是军人特有的,是命令。
环顾四周,她目光对着碧野的目光。
外面的风已经起来了,路会被雪封住,套车是没用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病人,暴风雪里救命不成还会再搭上几条命。要保证最高的安全度,除了要有一匹能冲出暴风雪的马,更重要的还要有一个能用生命对云燕儿负责的人。
母亲知道那个人就是碧野。
知子莫如母,这让母亲心如刀绞,她知道碧野会怎样,她无法阻止,她表现出一个军人的镇定。
跟着母亲的目光,人们把目光投向碧野,人们想起了高大威猛的黑旋风,那匹马也只有碧野能骑。
碧野骑上了黑旋风,人们把云燕儿托上马背,碧野用老羊皮大衣把她裹在怀里,她的头就伏在碧野的肩上。
母亲在马前对碧野说:“把她捆在你身上,一会她的药性过后会很疼,也可能休克,别怕,你只要快,尽量不颠簸,还好,是顺风,快走!”母亲的眼泪滴落在雪地上,在这样的风雪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结果,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
黑旋风轻捷平稳地跑起来,风中传来母亲声音,“快派两个人紧跟着他们,快啊!”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向66乞求着。
暴风雪发出呜呜的怪叫,碧野心里祷告着:“老马识途,老马识途,全靠你了,可你并不老啊,黑旋风!”凭着感觉,方向路线都是对的。有沙丘的地方一道道的雪梁子,黑旋风拼命冲过去,骑在它背上,雪都没过了膝盖。
好不容易到了开阔地,黑旋风飞奔起来,碧野只是紧紧地抱着云燕儿,尽量别让她颠着,其实马跑得越快就越是不颠。
云燕儿开始疼起来,“哥,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就这样死吧……死……你怀里……”她的手使劲地拽着碧野的衣襟。碧野觉得脖子钻心的疼——是被云燕儿咬的。
云燕儿挣扎了一阵子,就不动了,手顺着碧野的两肋垂下。她还有点儿热气,尽管母亲嘱咐过不要怕,但碧野还是怕。“云燕儿,你别死,只要你活着,要死就让我死好了,死多少次都行,你得活着,你要死了,得有多少人受牵连……”他想到父母、姐姐、哥哥还有那个瘦弱的弟弟,他们都要因为自己受牵连,太可怕了。碧野哭了,嚎了,那声音像一只狼,伴着北风的呜呜声。
不知用了多少时间,也不知怎么到的县医院,靠着大铁门,碧野抱着云燕儿下了马,想用力撞一撞,门紧紧的,两脚软了,坐下去了,云燕儿就趴在他的身上……
身子很轻,飘起来了,羊皮大衣太热,透不过气来,天很蓝,太阳很刺眼,云燕儿洁白的衣裙,轻轻地飘,伸手就可以摘下云朵了……太热了,这老羊皮大衣怎么就脱不掉呢?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对了,云燕说过要带她去看天安门……热,这该死的老羊皮大衣,不是骑着大黑马吗?——碧野在梦幻中牵着云燕儿的手……
“醒过来了。”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电灯光很刺眼,身边站一个护士,碧野胳膊上挂着吊针。
哦,刚才在做梦,“云燕儿呢?”他急忙问。
“你妹妹她没事,刚做完手术,真是好哥哥,这大风雪的夜里,稍晚一点可就没命了。”
“就是的,真没见过这样的好哥哥,看穿了一身的破羊皮,妹妹穿可穿得比城里人都好。要不是一声声地叫哥,我才不相信是一家的。”另一个护士说。
“我的马呢?”
“放心吧,早给你喂上了,那马也真神了,拼命地踢门,拼命地叫,硬把睡得像头死猪的看门老头给折腾醒了,那老头昨晚喝了酒,得多大动静才能叫醒呀!”
碧野挂着吊针在病床上躺了一天,烧退了,吃了护士送来的饭,感觉身子很重很重。院长来了,说:“你可以出院了,过几天来接你妹妹。”
“是的,我妹妹,过几天来接我妹妹”,碧野说,“我可以去看看我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