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师傅说的,打听人骑的马,不打听骑马的人。
你别说还真灵,真有人见过一匹白鼻梁儿白蹄儿的红马,按照线索找下去,傍晚,在河边看见了草上飞,正在给它饮水的是一个哈萨克姑娘,高个儿,长辫,高筒马靴,花裙,黑棉袄。碧野跟她说话时,雪光照得她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睫毛又长又密,黑黑的。
碧野不会说哈萨克话,比划了半天,姑娘示意碧野跟她走。
几间木屋,后面有两个很大的草垛,一远一近,都用篱笆围着,所以这里人把这䓍垛叫做䓍圈子。姑娘牵过碧野的马,卸下马鞍,把马送进了䓍圈子里,黑旋风马吃着芳香的草,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这使碧野心里很舒服,他闻着这草也香,真的沁人心脾。细看那姑娘有十八九岁,很结实的身架儿尽显婀娜,脸红扑扑的。
碧野跟着姑娘走进木屋,三裘喝着奶茶,说着流利的哈语,正跟一个哈萨克老汉唠嗑。
“我说三裘呀,你可是个混球了,全村人都急死了,你哥两天没着家了,到处找你,都以为你喂了狼了,可你在这儿喝茶,乐不思蜀……嗨!”
“我可为了你差点儿把命给送了,不谢谢我,见面就唠叨,对了,那个宣传队的女子——没事吧——听人说又是哥又是妈地叫,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吧?”
“哪的话,从前的一个邻居,是疼糊涂了,胡喊的。”碧野敷衍着,也有几分得意。
“我说吗,就凭你家那成分……对了,你刚才说那个什么丝,什么鼠,什么意思,我只听说过金丝猴,没听说过什么丝鼠。”三裘没说完,打住了。
哈萨克老汉向碧野招招手,三裘当翻译——
“远方来的小伙子,一路辛苦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喂好你的马,先喝一碗热奶茶,请上来坐吧,不要客气,不要把朋友当外人……”那老汉名叫也山拜,他已经知道了前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伸出了大拇指。
半间屋子铺着绣花毡子,花毡中间儿是很大一块布单儿,上面摆着奶酪、酥油、包尔萨克和馕。看到这些,碧野的饥肠更加辘辘了。盘腿和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奶茶,吃着各种食品……是一种温暖,一点儿拘束也没有,哈萨克人的冬窝子弥漫着家的味道。
但碧野想起了母亲,现在可能又在依门张望。
“我们得赶回去”,看三裘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然我先回去,报个信。”碧野有些急躁的表情。
那个姑娘,端给他一碗奶茶说:“我们哈萨克人没有夜里让客人走的道理,再说你的马也不能再走了,你们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这好马总是为主人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完,不是遇上我,你那匹马再往前走不了多远,就会一步也不走了,别说骑它,你就是牵,它也不会走了。今晚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明天你们一早儿就走,中午差不多就能到家了。”
当然,这话是由三裘翻译的。别看三裘大字不识,可翻译得不错,他告诉碧野这姑娘叫阿依古丽,马背小学毕业就在家帮父亲放牧,不会说汉语。
黑旋风的确是筋疲力尽了,碧野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他喝着奶茶听三裘讲这两天的故事——
前天夜里,在碧野出发后差也就一袋烟的工夫,66说对乐子说:“找两个民兵,到你爹那儿去骑两匹快马,赶紧跟着他们,有个照应。”
乐子说:“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人去,这么大的风雪,给记多少工分人家也不去。”
三裘说:“我去吧。”说完走出门,消失在风雪中。
本来草上飞只骑三裘一个人,追驮两个人的黑旋风是没问题的,可风越来越大,没走出多远,三裘就找不到路了,那风几次把它从马上掀下来,他只好放开缰绳由着马儿自己找生路了。
天亮以后,风停了,阿依古丽在离家稍远的那个草垛发现了三裘,三裘冻得只会发抖,不会说话了,姑娘把三裘背回家,喂了肉汤。三裘发过冷过后就发烧。
也山拜老人拿出一个很大的羊皮罩子,像个小毡房,把个三裘一丝不挂地罩在里面;火炉上烧红了几块大石头,这石头是从山里温泉边选来的,又用几种草药煮了七七四十九回。烧红的药石一块块地轮换着放到三裘脚下,阿依古丽不停地往上浇水,热气蒸腾,两个小时后,三裘好了,一身清爽,他也就乐不思蜀了……
碧野说:“我刚才说的是乐不思蜀,就是很开心,不想回家。”
三裘说:“就是该死的娃娃㞗朝天,吃饱的娃娃不想家,让有文化的人一拽文,我就听㞗不懂了。”
碧野说:“你一句话带出几个‘㞗’了?”
“咋地啦,你们不是叫我三㞗吗?”三裘笑起来。“不知道人还真以为我长三个㞗呢。”
说笑间,阿依古丽的二哥牵进一只羊来,那羊头上还系一根红布条儿。老人指了指羊,说:“勇敢的孩子,这是胡大赐给你们的,奖赏你们的忠诚和善良,让我为你们祈祷。”
羊由古丽的二哥牵出去宰杀了。几分钟新鲜的羊肉就下了锅。
大家山南海北的唠着,也山拜老人很健谈。
阿依古丽烧着奶茶,她新婚不久的二嫂在床头纺着毛线。这屋里只有一张床靠最里面墙边支着,床上铺得五颜六色,墙上挂着壁毯,新婚的夫妻就睡这张床上,床的外面挂个帘只有睡觉时才拉上,挨着床的大半间屋子是用木板搭成的,离地面有一尺来高,铺着绣花毡,闲谈喝茶吃饭睡觉就都在这面了。
古丽的母亲身体不太好,斜靠着一大摞被褥躺着。身边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在戏耍,孩子把老妇人叫妈妈,碧野很有些疑惑。
阿山拜老人对碧野说:“我们哈萨克人的规矩,大儿子的第一个儿子,要送给母亲,这个小家伙是我儿子的儿子,他现在叫我的儿子是哥哥,把我叫爸爸。”
说着话,大盘的抓肉端上来了,阿依古丽提一只大铜壶给在座的浇水洗手,她嫂子端个盆接着水,并递过毛巾来。
洗完手,大家盘腿围坐,老人双手遮面,从上向下慢慢拂下来,口念“安拉”,这是祈福的仪式,叫“做巴塔”。“巴塔”过后,老人取过摆在最上面的羊头。
削下腮上的两片肉,递给三裘和碧野:“勇敢的年轻人,你们是草原上雄鹰,我们尊贵的客人,这羊脸上的肉,给最有面子的人。”
削下唇上的一片肉,递给他的孙子:“最小的儿子吃这块肉,要学会说话,尊敬长辈,尊重朋友。”
把孙子叫儿子,不错,好规矩,碧野心想:养儿还母,什么是你最宝贵的,对哈萨克人来说,是儿子,把最宝贵的,送还母亲,我能做到吗?我能有儿子么?这真是个问题。碧野的心里有些酸楚。
削下耳朵,递给阿依古丽,“我们哈萨克人,客人来的时候,女人一般是不在上面坐的,今天古丽可以坐,她在我们家是当个儿子用的——古丽你要听话,当个乖巧的好女儿,以后才能是个温柔的的好妻子,将来才会是个贤良的好母亲。”
老人说完就把这羊头递给了儿媳,儿媳把上面的肉一块块地削下,送到婆婆手里;老人把刀递给了儿子,儿子开始削肉,很熟练,大小均匀,肥瘦搭配,但并不剔净,上面留很多肉摆在妻子的前面。
老人一边让客人吃肉,还不时地抓起几块,送到碧野和三裘手上;一边讲着吃肉的一些礼节:专门给客人宰的羊,要有羊头;招待客人盘子里要有“茳巴斯(后座)”;招待女婿的肉是前胸;脖子和脊梁也是招待客人的;煮肉要搭配着煮,只要盘子里有这些就可以,如果没有,客人会不高兴的,认为是打发不很欢迎的人。
吃完肉喝了一碗肉汤,老人又让每人喝一碗马奶子。
“这是好东西,喝多了会醉的。”
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喝了马奶的缘故,碧野坐在那儿打起盹来……竟不知自己是怎样睡下的。
后半夜他醒了,铺得很厚,盖得也很厚,只觉得身上很痒,有东西在爬。
碧野觉得全身躁热,脖子上有奇怪的感觉,那是云燕儿咬的伤。
几处酣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响,身边是空的,三裘不在……
碧野蹑手蹑脚地起来了,也没穿大衣,轻轻走出房去找个背风处方便一下。想起应该看看黑旋风,草圈子的门虚掩着,他拉开一条缝钻进去。干草上有两人抱在一起,草哗啦啦直响,三裘的喘息声,姑娘的轻轻呢喃,合奏出神秘摄魂的乐曲。
碧野悄悄退出草圈子,脑门上冒出汗来。世上除养育之恩外,应该是救命之恩最大了,道理上应该是知恩图报,可事实上父母更疼爱儿女,施救的人更舍不得被救的人。
这一夜碧野再也没睡着,天快亮三裘才回来,悄悄地;碧野闭着眼睛装睡,眼前全是云燕儿那张白皙秀气的脸和略显忧伤的笑,今生不能再招惹她,碧野心里对自己狠狠地说,他忘不了昨天的那个噩梦,梦是现实的影像,现实是梦的演绎。
不一会儿,三裘扯起了呼。
天一亮他们就起来了,喝了茶,吃了几块干馕,主人早已把马饮好,备上了马鞍。在他们上马道别时,阿依古丽跑出来,送给两人一人一小包奶酪,给三裘的是用一个绣着花的雪白大手帕包着的,她递上时,拉了一下三裘的手,脸上飞过一片绯红的早霞。
两匹马养足了精神,飞驰起来了,忽然,碧野跟三裘不约而同地勒马回望,望着阿依古丽的家。
碧野看看三裘,赞叹道:“多美的两个草垛呀!”
三裘满脸舒心地笑,憨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