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禁闭

暴风雪过后,天冷得死寂一般,太阳似乎刚与人打了个照面,就匆匆下山去了。沉沉的夜,刚停了北风的呼啸,又不断地响起湖面轰轰作响的冻裂声,雷鸣般地。
碧野搬个小凳坐在炕沿下,靠着母亲的膝,仰望着她消瘦的脸,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轮廓愈加分明了,疲惫中仍透着英气。
“妈,昨天天黑才找到三裘,马实在是一步也不走了,我知道妈又是一夜没睡,看这两天,你的头发快白完了……”碧野本想说都是我不好,可没说出来,大颗泪珠就滚了下来。
“怎么像个女孩儿似的,动不动就哭天抹泪儿,要是让你爸看到又该生气了。”母亲轻手抹去儿子脸上的泪。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像你这么大正该在学校里读书,在父母身边撒娇,可你风里雪里的。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妈高兴。妈当年跑出去当八路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在部队里虽然苦,也危险,可有人管着护着的。那时候不上学了,是为了打鬼子,我是在部队里读的书,边打仗过学习。哎!现在这学可以不上,可没文化不行。你要边劳动边学习,不然将来会后悔的。妈没法为你遮风挡雨了,你自己闯吧,别总是惦记妈,妈什么风雨没经过呀!儿子,这以前是该妈对你负的责任,妈尽力了,做到了;现在这责任就交给你自己了,你要对自己负责任。”
负什么责任?怎样才叫负责任?母亲的意思碧野也可能并没有十分懂得,但这一夜他好像的确长大了许多。自己要对自己负责任,这是最重要的责任。
早起,仍然是就着大萝卜条咸菜,喝着热乎乎的玉米粥,这边还摆着两个玉米面大饼子——那是让儿子出门带的。母亲说:“赶大车在外,说不准遇上什么紧急事,顾不上吃饭,再像救云燕儿那样……”说到救云燕儿她就不自觉地咽下了下半句,这让碧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母亲心里比自己更难受。
母亲一口饭都没吃,碧野走去灶台,锅里只有两个土豆。
“妈,你看着我吃,看着,我一定要吃饱,再也不会饿昏了。”碧野大嚼着,不争气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
仍旧是带两个跟车的去拉柴禾。天太冷,碧野和黑旋风这两天真有点人困马乏了,就没走多远。河滩上有两个大树根,干得一敲嘭嘭响,有骆驼般大。就着个坡搭两个杆子,用杠子橇也没费太大的事就装上了车,又找点半干不湿的树杈儿,凑合了大半车,半下午就把柴禾卸到队部门口,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没想到碧野差点儿从此结束了赶大车的生涯。
那天队里来个工作组,这儿来工作组是常事儿。这次来了三男两女五个人,就安排在那一明两暗三间干打垒的土屋里:两边住人,中间儿做饭。这原本是大队的办公室,常来上面的人都住这儿,后来就在旁边又接两间当办公室。
这天新来的工作组同志在66家吃的晚饭,队里杀了羊,这羊是公社为工作组特批的,队里的领导也跟着尝点儿鲜。
羊肉很鲜,自然就要喝点儿酒,喝点儿酒,就容易晚。他们回宿舍已经很晚,生火取暖,烟熏火燎,就是点不着,组长姓陈,66的老熟人了,大家猜出来了,眼镜陈嘛。
陈组长仗着酒气,他叫来66就是一顿臭骂。
碧野当然很快从被从睡梦里叫来了,陈组长正叉着腰训66,另两个男人趴在那儿吹火,两个姑娘在门口跺着脚。屋里除了烟,就是冷。
眼镜陈骂66,66骂碧野,碧野也没听清66骂了他些什么,赶紧回家抱来劈柴。火很快燃起来,很快柴油桶改装的大铁炉烧红了。他又回家抱了几趟干柴,足够他们烧一整夜的。
本想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了,没想到陈组长看碧野眼生,问66,66当然是姓名年龄家庭出身,工作表现各各方面一五一十都向陈组长做了尽可能详细的汇报。陈组长突然就激动起来。他下车伊始,赶着队里的大车,给自己家拉的都是干柴,给工作组拉的是湿柴,冒青烟呀!想要熏死革命干部,这个问题很严重,陈组长很生气。
陈组长满嘴酒气的下令:“把这个叫碧野的给我关起来,我要好好审查,看看有没有尾巴”碧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工作组的那两个姑娘已经不跺脚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她们竟然在偷笑,这让碧野有些不满,他不屑地瞥了她们一眼。
当夜,说起关碧野,乐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很快就把碧野关进了他们关人的小黑屋子,没有床铺,只有一堆麦草,墙角有个木桶用来大小便。锁很大,乐子咔嚓一声上了锁,还煞有其事地带个两个人站岗,站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太冷,也没人给碧野送吃的,觉得真的没有意思,这才去二裘那儿做个汇报,然后回家睡觉了。
除了梦里,碧野这是第一次坐牢,有了梦里那次坐牢垫底,这次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点冷。
一会儿二裘就来了,带来了他们没有吃完的羊肉,还有半行军壶老白干。碧野是第一次喝酒,有一斤多,全喝完了,那感觉还可以。
二裘说:“很感谢你带病去找我弟弟,而且找到了。”说完握握碧野的手,又挥挥手,走了。
感谢,挥挥手,啥意思?
碧野忽然又想到,听人说过要枪毙之前是要给酒给肉的,心里又有些悸然,尽管他觉得自己似乎还不至于被枪毙,但仍然有些悸然,荒唐的事时有发生,没有荒唐就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的生活不叫真正的生活,生活就时有荒唐的事发生。谁敢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那晚,有两个人来看他:一个是母亲,二裘告诉她说没事,有吃有喝的,明天就放出来,她还是不放心,二裘只好领她来了,她隔窗——也算不上窗,就是土墙上开了个小洞——对碧野说:“别怕,你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被日本鬼子关过呢。”
另一个人是工作组的那位个头高点儿的姑娘,她说:“别怕,那个陈疯子喝多了,谁说都不听,明天酒醒了,我替你求情。”
她那口气像是在哄孩子,最后她告诉碧野:她叫若溪,是县宣传队派下来的。说完她从门缝递给进一个纸条儿就走了。
纸条上写着——
石头哥:
昨天你见到了我妈,她其实也认出了你。你走了,可那时我真想见你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我妈已经把我调到县文工团了,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去,就像你赶车一样。只有心还是我自己的,我做完手术醒来,手里攥着一个纽扣,那一定是快疼死的时候从你身上拽下来的,我已经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了,会一直挂着,永远。
落款是:“你的妹妹”
我的天哪!让我平静的多活几天吧,看到云燕儿的信,碧野就想起了那个被抓进监狱的噩梦。他把那封信碎碎地撕了。
第二天碧野并没有被放出去。本来若溪已把陈疯子说动了,可那个跟车的“闾丘二狗”揭发碧野偷公家的马料,于是陈疯子又说:“这得好好查查,说不定真有大问题。”
碧野有没有问题先不说,工作组的柴火是问题,只好由“闾丘二狗”赶车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那黑旋风弄进辕里,刚出村就惊车了,新马车断了一根辕,“闾丘二狗”断了一根锁骨。
二裘急眼了,主要是心疼那根车辕。于是飞马到县上找到县副主任——就是以前那个说碧野是“好同志”的骑“红走马”的公社主任雷震——狠狠告了陈疯子一状。
带回了县上的批示:“工作组刚进队,不宜直接插手队里的生产安排。碧野的问题要深入调查再做处理,让他边检查,边赶车,戴罪立功。要相信托合塔尔的领导和群众,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好的。”
这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怎么计算出来的,碧野一直没弄明白。
为了争取宽大处理,66让碧野每天除赶车外,还要给工作组劈柴,惹出事的就是那两个劈不开的大树根。师傅大老王绕着那两个大树根转了几圈,去铁匠房用废十字镐打了几个一尺多长的铁楔子,拿了一把大锤来。他手把手教碧野沿着裂缝把一个个楔子打下去,那树根裂开了,没两天的工夫,那两个大树根就成了一大堆的劈柴。把给工作组做饭的主任伴侣高兴得努力露着她的四环素牙。
这立功赎罪的劳动让碧野熟悉了工作组的几个人,年纪最大的老张,黑高个儿的小王,两个姑娘是林若溪和刘建华,当然还有组长陈疯子,眼镜陈这几年命犯桃花劫,仕途不顺,快四十了,脾气和年龄较着劲儿长,所以有了新的雅号——陈疯子。
工作组来了以后学习的时间延长了,也常开会。有一天碧野卸车早点儿,队上的人还都没有下班,没什么事他就去了工作组驻地劈柴,看到陈疯子正搂着66老婆在亲嘴,碧野第一次劈完柴得到了一碗奶茶。
柴仍是每天要劈的,奶茶也天天有,可碧野总有点害怕,又找不出不去劈柴的正当理由。
烟熏工作队,完全是误会,那两个大树根也不是专门给工作组拉的。偷马料的事查无实据,二裘说:“大车每天从队里马棚赶出,领了草料出车,回来直接到马棚卸车,车上所有东西,包括剩下的马料。要说碧野从马吃着的料兜子里掏两把马料吃,那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这也算偷的话,就真没办法防了。现在不挨饿,料他也不会生吃马料。”
不过对他的探查却是迟迟没有开始,这越发使得碧野悸然,悬着的东西比落地的可怕。
这段时间,毓兰常被陈组长叫来审查,听说是被邻居揭发有什么反动言论,陈组长天天叫她来审问,她被审问时也喝着奶茶,66的老婆不说什么,可就是不愿伺候,陈组长只好自己倒,据说这是一种攻心战术。
有一天碧野挨到很晚才去劈柴,二裘正跟66的老婆在柴垛边,看到碧野就散开了,这二裘跟66老婆打情骂俏是常有的事,在队里是公开的秘密,66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但说来真格的,谁也没有亲见,不可胡说,据说66这两年因为队上工作操劳过度,床上的工作做得不好,这倒大有可能是真的,胡说一下也无大碍。
就是碧野看到二裘跟66老婆在柴禾垛旁边私会的这天半夜,突然响起了枪声,紧接着队里的大钟敲响了。
尽管有武装民兵连,但不是紧急备战的情况是不发子弹的,只有连长二裘有子弹,这枪肯定是二裘放的,要不就是有特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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