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毓兰“谈对象”那天,从66家出来,碧野心里仍然莫名的难过,不是为毓兰,是为自己。
路过工作组的门口,似乎闻到了奶茶的香味,但他没有进去。
他觉得那儿不是他该去地方。
每天早上套车出工,晚上卸车收工,都到队上大马棚,马棚有饲养员的宿舍和库房,窦乐子就跟他爹住在饲养员宿舍,所以碧野常碰到他,他对碧野总是威胁或动手,碧野估量自己根本打不过他,心想:“要么弄死他,要么任由他,时间久了他就会感到没意思的。”
可他想错了,乐子乐此不疲。
“狗崽子,听说你鞭子玩的好,比钱广的三鞭子还厉害,天上飞的蜻蜓抽下一只来我瞧瞧。”
“抽不下来。”碧野说。
“抽不下来,你成天举着个鞭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干啥,找抽啊?我乐子眼里可容不了砂子。”乐子耸了耸挎枪的肩,扭头向地主闺女家望去,小䓍棚子下面没有人,他正想转身离开,只见碧野举起鞭子顺时针划了个半圆,逆时针一抖鞭竿,“啪”的一声,一只麻雀应声落地,扑棱扑棱翅膀,死了。
说是只见,其实谁也没看见鞭子是怎么甩的。
乐子不乐意了,他也没乐意过啊,“他妈的,显摆?说你胖你还真他妈的肿了,在我面前显摆,看我把你那鞭竿子撅折了你信不!”乐子朝碧野这边走了两步,手叉着扎着军用皮带的腰。
碧野手捋着三根竹拧成的鞭竿说:“也不看看我是谁徒弟!包子好吃不在摺上,枪法好不在枪托上,我这鞭了好可是全在鞭竿子上,鞭竿了要紧紧握在我这个好同志手中。”碧野把好字说的很重。“县上的雷主任就说过我是“好同志”,不信你去问66主任。”碧野得意地扬了扬鞭子。
“我叫你紧紧握着!”乐乐上前一步,一把夺下碧野手中的鞭子,使劲撅,没撅断,用脚踩着撅断了。嘴里还大声嚷嚷:“66算个屁!”
“我不算个屁,你算个屁。”66从马棚里走出来。对乐子说:“你他妈背个破枪就是山大王了?你打响给我听听,他妈的连撞针都没有,组织上不放心的就是你!说,今天这鞭子怎么解决,这是公家的东西,故意破坏集体财产是什么罪过要我向解说解说?”
看热闹的人早把老窦充给叫出来了,老窦充说:“我们赔,我们赔,去县供销社买根新的鞭竿。”
碧野说:“我知道故意破坏集体财产是什么罪,你说是吧,老窦叔?以后,我车往这儿停,这丢了坏了什么算谁的,我可担不起。”碧野说着拿出一个小本子,给66看,上面画一个表格,车轮有气完好,车厢完好,套绳完好,绒脖子完好,鞍子完好……车上物品很详细,后面有签字栏。碧野说:“我每天把车停放放在这儿,请管理这儿的饲养员检查签字。”
66看了说:“好啊,应该这样,明天叫会计拿去印一本。”说着递给窦充:“老窦充,你每天检查签字。”
老窦充差点蹦起来,不是差点儿,就是蹦起来了,“活见鬼,我当饲养员几十年,就从没过什么登记签字!”
66说:“现在是生产队,是集体,什么都要登记签字,这里的马棚库房的一切,明天让出纳会计来清点上账,进出库都要有登记,有签字——不,现在就去叫会计,连夜清点。”
“登记好,省得那些个老娘们天天半夜来拿东西,让我睡不好觉。”乐子嘟囔着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平时就住在库房里,老窦充说库房地方大,凉快。其实我乐子知道,不是库房地我儿大,是老窦充晚上要找女人,乐子也知道,老窦充这么多年“守活寡”也不容易,都是为了我乐子,再说了,老窦充打呼噜也真的让人受不了,所以乐意睡到库房去。只是有一点儿不好,老窦充总是大半夜地到库房来取东西,有时有老娘们跟进来,喳喳叽叽,就打扰了乐子的美梦,好不烦人。以后库房东西都登记了,那些臭娘们自然就不会再进到库房里来,岂不更好。乐子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可把个老窦充给气糊涂了。
老窦充说:“我的小东家欸!”本来想说我的小祖宗欸!“我的小祖宗欸!我侍候了一辈子牲口,怎么就把你养这样,你整天欺负这个碧野干啥,他是吃你的,喝你的了?报应啊,我对不起你的娘。”其实也没啥,窦老鳏夫和徐寡妇的事儿大家都知道,说拿库房的东西也没啥证据,主要是饲料,来了就往库房卸,有人来领,见了队长条子就发,像马车上的马一天领多少料,都是有定量的,领料连条子也不要。库房的东西没数,没数就意味谁拿钥匙,谁就可以随便拿,这本不是老充的错,也没谁会追查什么,只是以后这登记有账了,不能随便拿了 ,小寡妇老婆娘的可能也就不会随便来了。
老窦充嘴上骂乐子,心里骂碧野,这狗崽子让我老窦充爷儿俩栽惨了。
张毓兰站在她的风雨飘摇的小草棚子下面,像没事儿人一样,向这边望着。老地主张三龄身板笔直地回来了,身后没有那几个孩子跟着唱歌谣了。
据可靠的小道消息,这个有点儿疯疯癫癫老地主张三龄,隔几天就会失踪一次,是到县上一个大人物家教他的孩子写毛笔字去了。那个大人物很神秘,住一个小院子,围墙加高了,门口有站岗的,别的人是不许靠进那个院子,据说划了红线的,一过红线,警报就响起来。站岗的见到张三龄也不检查,就放他进去,警报也不响。
张三龄的字写的好,全国也没有几个。知道吗?唐朝有个宰相张九龄,才比他多六个龄。龄是什么宝贝,值钱不?谣言扩散于闲人,闲人受累于谣言,都说无风不起浪,也道是空穴才来风。
有谣言说老地主经常拿回酒肉来吃,没有好吃的,地主闺女能有那么水灵么?这谣言,不,应该是传说,早点出来就好了,能救两个人:一是那个眼镜陈,绝不敢逼地主闺女给他治阳萎,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二是地主闺女也不会被挂破鞋。
托合塔尔有见识的人都这样说。
毓兰在她的小草棚子下面,这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冷冷地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牲口斗,单凭力气不行。”
没事儿就有时间,有时间就读读书,对碧野来说,读书没啥用,只是喜欢。
正胡思乱想,若溪来了,她提着个奶茶壶,进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说:“大婶,这壶奶茶你热热喝,都怪碧野这两天也不去劈柴了,害得我天天因为多烧了奶茶挨老张的训,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上纲上线了。是他对我说,奶茶多烧点,碧野那小子挺能喝,这不是剩了又训我。”
母亲赶紧接过茶壶,帮若溪摘下围巾,让她坐到炕沿儿上。
若溪冲着碧野说:“张组长让你去帮着劈些柴,这两天好劈的都被我们烧完了,剩下的我们也劈不开,你看我像是能劈柴的吗?”
母亲问若溪多大了,在做什么工作……声音很亲切,两人聊了几句。
“在看书啊,爱学习的碧野好同志,‘碧野是个好同志’这两天传开了。”若溪笑着说。
若溪来得太突然了,碧野觉得有点儿尴尬。
碧野随说:“我在读书,书上说,有些阶级胜利了,有些阶级消亡了,这就是历史。我好像觉得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你属于胜利了的阶级,我属于消亡了的阶级,我的阶级已经消亡了,我还在这儿,那我算是哪个阶级的呢?”
碧野说这话本无恶意,只是正在读书,读到这儿,没走心就说出来了,可他的脸上偏又现出了他那种在尴尬时特有的令人讨厌的似笑非笑的傲慢。
若溪红了脸:“是组长让我来叫你,你跟我撒什么气,你跟地主闺女谈对象,你们是一个阶级,你也不用把我看成是敌人吧。”
母亲让碧野闭嘴,拉着若溪的手:“孩子,他是个浑小子,等我好好管教他,你告诉我,他跟地主闺女谈对象,是怎么回事?”
“您问他自己。”
若溪瞥了碧野一眼,又对母亲说:“伯母,我对您说了吧,也用不着他总把我看成是什么阶级的人,我父母认识你们,也知道你们现在情况,我临来这里时,父亲嘱咐千万别伤害着你们,说母亲生我时难产,是您接生的,我这命也是您给的,人不能忘恩负义。要不然我才不会理他呢。”
她转向碧野:“你不是碧漪吗,改成碧野就可以野蛮,目中无人了?”
看似温柔,实则伶牙俐齿的若溪让这个为了一碗奶茶,讨好她,对她想入非非的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傲慢小子,自尊心着实又受到一次严重的打击,无地自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母亲问。
“林志清。”
母亲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若溪接着说:“他让我有机会告诉您,您的二儿子现在很好,在山里一个很偏僻的林场里守林子,很安全。让您放心,别问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还说,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跟谁也别说他认识你们。”
“我父亲去年检查是癌,前不久去世了。”若溪扭头瞪了碧野一眼说:“好像这世界上就他一个人冤屈似的,我也是被下派到这儿来了,凭什么啊!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县文工团,你那个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我下来了,知道吗?我五岁学舞蹈,现在捡牛粪!”接着便哽咽了。
母亲紧紧地搂着若溪,老泪纵横。
“孩子,不该问的我不问,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嗯。”若溪为母亲擦泪,碧野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对若溪说:“对不起。”
若溪说:“不用你道歉,去劈柴就原谅你。都说你跟我好,我请不动你,多难堪?今天晚上就没烧的了,玻璃都结霜了。”
母亲说:“你们以后还是谁也不认识谁的好,别走太近,也不用总吵架。”
碧野依旧天天去工作组那里劈柴,为了若溪,也应该劈柴。劈柴,在农村的冬季里,是很重的,也是很重要活。
他把“相亲”的事告诉了母亲,说自己是被强拉去的,什么事儿没有,什么也没谈。当然,他说谎了,他好几次在夜里望着毓兰的地窝子。
其实母亲已经从66老婆那张露着黄牙的嘴里知道了那件事。她说:“孩子,爱情是一种责任,你不能负你不该负的责任,也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在你负不起责任的时候,就不能去爱,错不在你,爱的权利可以被剥夺,但谁也无法剥夺你不爱的权利,你才十六岁,谈恋爱太早了。”
这句话碧野一直记在心里,尽管当时他并不十分明白,后来也不一定就很明白,但他一直记在心里——爱是责任,不爱是无法被剥夺的权利。爱可以被剥夺吗?碧野无法不想到云燕儿,她现在怎样了呢?
“你那个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我下来了,我从小学舞蹈,现在捡牛粪!”耳边挥之不去的是若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