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进城

云燕住了十几天医院的略显消瘦,更显白皙的脸上多了些成熟的忧思,愈加令人怜爱了。
刚出院母亲就把她带到了县文工团的办公室报到。文工团政委是县武装部的副部长,姓高名志远,就是碧野在医院走廊里见到的那位跟云燕儿的眼镜娘一同去看云燕儿的年轻军人。高志远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脸端端正正,浓眉大眼,嘴角挂着笑,怎么看也算得上英俊。
云燕儿娘眼镜田蛙跟高志远寒暄了几句,便言归正传,她把云燕儿向前拉了拉说:“我就把女儿交给高政委了,你要多关心她帮助她,希望她早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文艺战士。”
高志远把手伸向云燕儿:“让我们在共同的战斗中,建立起革命的友谊。”
云燕儿点头笑笑,高志远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慌,不像她和碧野,你看我,我看你,肆无忌惮。
填了几张表,再由高志远拿去盖上几个公章,云燕儿就改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了,成了工人阶级,是国家人了,就有了各种供应本,按月领工资,这叫“铁饭碗”。
很快办完手续,云燕儿跟着娘来到文工团宿舍,床铺云燕儿娘两天前就已经收拾好了,这间屋这个床原先是若溪的,云燕儿从前到县里汇演时跟若溪住过,一切都很熟悉,她想起了若溪,想起了让若溪给碧野带的信,不由得按按胸口,里面贴身挂着从碧野衣襟上拽下的一枚纽扣,心中怅然,眼圈儿也湿了。
有人说,若溪的关系要从文工团转走,转到哪儿去还没有定。原因可能是她父亲父亲去世了,人走茶凉。
“你知道高政委的父亲是谁吗,就是咱们县的高主任,现在调到自治区去了,这高政委可是前途无量啊。我看出他对你有那么点意思,你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心细点儿,多用点心思,也别太热乎了,这男人们脾气,你要是贴得太紧,他反而不把你当回事儿了,多注意他喜欢啥,缺什么,你悄悄地给他弄好,要让他知道是你做的,又得做出不想让他知道的样子。你可别辜负了当娘的一番苦心。你的前途可都在这个人身上了,娘在公社秦主任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才通过秦主任认识了这个高政委。”
云燕儿的眼镜田蛙娘唠唠叨叨半天,看云燕儿心不在焉,扳着女儿的肩膀,瞅着女儿秀美的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知道那天送你来医院的是碧野,咱们跟他家可早就划清界限了,他是什么人啊,成分不好,没有前途。要知道你可是有国家指标的人了,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碧野救你的事。”
云燕儿摇摇头说:“妈,我现在还小,我想上学。”
“傻孩子,小什么啊,女孩儿家的本钱就是这张脸蛋跟这身材,年龄一大就不值钱了。上学有什么用啊,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娘我就没上过学,不也断文识字的吗。再说你要是跟高政委成了,什么学上不了。”
“可我连初中都没上完,我想把户口办好了,就去上学。”云燕儿说。
“什么初中没上完,高政委就是你的大学,你要多用心在他身上。”
眼镜田蛙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说着,畅想着云燕儿的未来,有人敲门,是高志远来了,送来两张电影票,他很郑重地说:“文工团已经研究决定让云燕儿演李铁梅,今天晚上演电影《红灯记》,这两张票是特为你们发的,大婶就陪燕儿一起看吧。”
眼镜田蛙心里乐开了花,一边端水送糖,让高志远坐,一边满脸堆笑地说:“你看今天真不巧,公社秦主任安排有重要任务,我得马上回去,电影就你们俩去看好了。高政委可要多帮助燕子,她还很不成熟,特别是政治思想还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要求相差很大距离,高政委要关心她的成长进步,我可是把燕子交给你了。”
她说着向高志远妩媚地挤挤眼,徐娘半老的眼镜田蛙妩媚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妩媚。
眼镜田蛙的热情使高志远有点不自然,甚至有点儿不舒服,他看了一眼云燕儿,又迅速把目光移开了,端起那个搪瓷缸子,并没有喝那加了好几块方糖的水,又轻轻将缸子放下。云燕儿有些窘然,站在一边,正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眼镜田蛙已经拿起她的黄挎包,装了梳洗用具,说:“你们聊聊吧,熟悉一下也好开展工作,我得走了,公社派来的爬犁还在人民旅社等着我呢。”
高志远也站起身说:“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云燕儿同志也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云燕儿娘一愣,接着说:“那好那好,你们有话晚上看电影时再说吧。”她把看电影说得很重,眼角的每一条鱼尾纹都绽着笑。
眼镜田蛙并没有马上就走,她到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云燕儿的宿舍。她把女儿打扮了一番,梳了两条小辫,解开白衬衣的第一个纽扣,将雪白衬衣领翻到绿军装的领子外面,白皙的脖颈显得颀长,腰间束一条武装带,身姿愈加挺拔精神,婀娜而飒爽。
宿舍里有穿衣镜,在当时除文工团的宿舍,别处的女孩子住处是没有这个的,女孩儿们只好在有玻璃的地方照一照自己没有色彩的身影,走过玻璃窗的时候女孩儿们常常向窗子张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女孩子都有朝人家窗内偷窥的癖好呢。其实隔一段距离看窗户,由于玻璃的反光作用,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有个年轻人办公桌摆在窗下,早晨他刚坐到办公桌的前的时候,一个女孩从他窗前走过,驻足向他张望,妩媚地微笑,他也笑笑,只觉得那女孩很美,也并没有太在意,可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便惹得这小伙子心神不定,夜不能眠了。
一笑之悦成了痛苦的煎熬,小伙子终于在一天夜里姑娘下班经过他窗前的时候拦住了她,说:“我爱你”,并抱住那姑娘要亲吻,姑娘大呼救命,小伙子被抓了,定为强奸未遂判了刑,姑娘被人背后说成是作风不好而丢了在县文工团当演员的资格,下乡当工作队去了。只是为了照一照自己没有色彩的身影,唉!都是窗户惹的祸。
那姑娘正是若溪,云燕儿知道这个故事,她已经很久不敢在玻璃窗前照影儿了。
若溪走后,高志远就给文工团的宿舍都装了穿衣镜,说是工作需要,但这也是需要很大的胆量的,也难免会遭到非议。
云燕儿现在照着镜子,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也对高志远有几分敬佩。想到要跟他去看电影,心里又有些忐忑,在当时男女恋爱往往都是从看电影开始的,但今天——“今天看电影也是工作的需要”——云燕儿这样想。
事情并不是像眼镜田蛙想象的那样,电影是在文工团的小礼堂演的,看电影是文工团全体人员和县上的领导,电影结束时,高志远把云燕儿介绍给大家,云燕儿给大家唱了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表演了舞蹈《翻身农奴把歌唱》,她的演唱引起了阵阵掌声,领导们也同她握手。这使躲在宿舍的眼镜田蛙很有些懊恼,后悔自己不该失去这次机会,要早知道是这样的,自己一定要去,一定有更精彩的表演。
第二天清早,眼镜田蛙怕遇见高志远,就匆匆地离开县文工团的宿舍,到人民旅社去,看看有没有回公社去的马车或爬犁,临出门又叮嘱云燕儿:“千万别再想着那个碧野,要同他划清界限,你的前途可不能毁在他身上。”
这小小的县城还真有点儿邪气,怕遇见高志远,偏偏又迎面遇上了。高志远正在跑步,看到眼镜便迎上前去:“大婶昨天没有走啊?”
“没——没有走——不——是没有赶上回去的车。”
“你先回云燕儿宿舍吧,等会儿我让武装部的车送你回去,这大清早儿的,不会有回公社爬犁,要有也得等下午了,再说天也太冷了。”
眼镜是坐县武装部的北京吉普回到公社的,这在乡下也算是一件大事,好几天都是人们谈论的话题:
“眼镜不简单哩,县里的车接送,这吉普车全县只有两辆,秦主任都没坐过的。”
“以前眼镜田蛙侍候秦主任,这回可是要秦主任侍候眼镜田蛙了。”
“可别瞎说,这吉普车是眼镜女田蛙女婿的,人家是武装部长呢,跟县革委会主任是一个级别。”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镜田蛙正为失去了一次接近县上领导的机会懊悔,没想到竟坐了一次小车,且使自己在跃进公社身价百倍了。
“要是真的成了高志远的丈母娘,那可是……”
眼镜心里想,“那可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有个她已经记不起模样的臭小子的名字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隐隐地感到一种不安,那个名字叫碧野,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怎么不死呢?
眼镜从前是念过佛的,她不能咒人死,怕有报应,但心里还是不自主地想,这小子死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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