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娘子

十七岁小伙,天天有肉和肉汤,包谷面窝头可以随便吃,那意味着个头力气见风长,在没有好的环境和教育下,差不多一半长的都是牲口。
吃多了就睡,消不了食;吃过饭读读书,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
其实大多时候的人心本质是从众的。大家都喜欢标新立异,又都排斥异类,这真是很怪异的风气,追逐这种风气的人生活的龌龊,无聊,如苍蝇蚊子,更像小咬,人都像了小咬,遮天蔽日地。
碧野正生活在这种悲哀中,每个夜里吃过晚饭后,他便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碧野走出去,走的远一些,到大渠边,到渠底下挑土上来,或从从渠底找一些很大的石头搬上十几二十来米高的渠沿,真正的义务劳动,直到干不动了,回去倒头便睡,不用洗,也不用给别人洗。
别人都不洗,你洗你就是异类,别人都不看书,你看你就有罪,别人都打扑克,你不打,就打你。
别都不去干活,你去干,你就去干吧。碧野这种吃完晚饭去挖渠的行为大家分析是想当劳模。
也有人说:“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吧,我在公社就看到一个神经病,每天天不亮就扫大街,还举个喇叭喊:‘不要随地大小便,不要随地吐痰丢烟头,’不随地吐痰,我还吐桌子上啊。碧野就是得这种病,一样一样的,看着没啥毛病,可做事让人难理解。”
二裘总结性地说:“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真是吃饱撑的,挖大渠的人是不定量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每天都有牛羊肉,就是吃饱撑的,能怎么着吧。
有人说碧野多干点,又不多挣工分,还被骂是撑的,这种与众不同,好像大家也能容忍,大家都能容忍别人自残,不能容忍别人自强,这就是宽容,宽容是传统,宽容是美德。
碧野对二裘说,近处的柴都被砍光了,拉柴也回不来那么早了。他也不想回来那么早,他带着若溪塞给他的那本《唐诗三百首》,这书虽然不是禁书,但让人看到也容易惹麻烦装好爬犁。
找个树墩什么的多坐一会儿,用树棍儿在雪地上写唐诗,每天10首,默写不完,不回去。把握好时间,等到大家收工后回到营地,这样少让人嫉妒,也就少些是非。
每天夜里光棍儿们还是凭着赤裸裸的想象,用最直接的言辞把女人剥得精光;还是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此起彼伏;还是有人在被窝里奇怪地动,有人在梦里呻唤……但碧野睡得很香。
大约一个月后,有一天傍晚,吃了羊肉,喝了肉汤,碧野又准备开始他特有的“夜生活”,走出大地窝子,看见乐子正趴在一个大树墩上跟人掰手腕。
“再来一个,谁能掰倒我,我给他一袋莫合烟。”乐子脸上那个乐劲儿……
碧野走过去,看看乐子,蹲下身,伸出了右手。乐子用很不屑的眼神看看碧野,慢吞吞地握住碧野的手,旁边的人嚷嚷着:“这可是有赌注的……两袋莫合烟……预备——开始!”
乐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啪,他的手重重倒在树墩上,他吹着蹭掉一块皮的手骨节儿:“再来一次,我还不信呢。”
碧野也用不屑的眼神看看他,转身走了。掰手腕的事,乐子这几天正有些不乐,工地上又来了个年轻女人--迷糊娘子。迷糊娘子不迷糊,迷糊是她丈夫的雅号。
有人从四川老家给迷糊带回个媳妇来,迷糊在龙口工地做饭,总是跟地裘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现在这20个人吃的太多,每天还要煮肉,做菜,到河坝挑水又太远,还要新编和修补土筐,要队里再溜须拍派一个做饭的来,二裘说就先把这个迷糊娘子留在工地帮迷糊。
迷糊姓李,叫铭武,中农成分,四川人,瘦而高,也很白净,长一双大眼睛,却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二裘让他去浇麦,他迷迷糊糊把苜蓿地给浇了,害得队上给第二天准备割苜蓿的人放了一天假;派他赶小车去拉草,他骑在牛背上唱山歌,可能是天太热,牛下了深水,进了大河,水都淹了胸口,他才醒过神来,抱着牛脖子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上岸后牛拉的只有个车架子,没了车轱辘,原来他就没把轱辘摽在车架子上。二裘说:“李铭武,你可真是个李迷糊。”
迷糊于是名声大振,本名也渐渐在人们的言谈中消失了。
迷糊自有迷糊福。
迷糊会编筐,还做得一手好菜,窝头稀粥腌咸菜更不在话下。那些年上山种旱地,下河谷打牧草,还有公社挖渠开荒的各种大会战,队里的男劳力常常要外出干活,少不了是迷糊做饭。为显公平,每个队都要参战,常常每个队派出的劳力并不多,饭又简单,迷糊的时间多了,又学会了捻线织毛衣。羊毛嘛,到处都是,春天脱毛的季节,铃铛刺上、梭梭柴上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羊毛,出去转一圈,就可以捡回小半口袋,有时难免也从羊身上“捡”。
迷糊先是织毛袜,后来织毛裤,再后来就手套帽子围巾什么都织了,他还给自己织了个毛线裤衩呢,只是没穿几次就拆了,据说毛茸茸暖烘烘的,不自在。
现在迷糊也有了娘子,乐子不自在了。
养大牲口老窦充养大的乐子从前风光了一阵子,现在渐趋平淡的日子,使乐子愈觉无聊,这无聊一天天积起来,便成了愤怒。
乐子愤愤地,竟从心里骂到嘴巴外面来了,引起了一片哄笑。
“听说迷糊这媳妇娶的不便宜哩,三百多块,他迷迷糊糊的,从哪儿来的这么钱呀?”
“我的妈呀,合六块多钱一公斤呢,大肉才二块一,啧啧!”
“三百多块,他抢银行了?”乐子光不出溜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二裘说:“你他妈的也积点德,别再弄出个卵子里有电台的事,让老娘们儿骂你断子绝孙了。”
乐子的话被噎了回去。这卵子里有电台的事发生在前年。队里有个人,因有疝气,人称其为大蛋。大蛋解放前是个小商人去过香港,他为人老实,性格温顺,特别会织渔网,队里的妇女都跟他学,人们从织网上得到了食盐灯油钱,大蛋两口子带着个十五六岁闺女,日子也还过得平稳。
乐子常喜欢到大蛋家里去,也不知是因为饭好吃,还是那闺女好看。大蛋一家虽然反感但也不敢怠慢,可这乐子不知为什么突然要表现高度的警惕性,在大会上揭发大蛋,说大蛋是香港特务,他卵子里一定装有电台。
“他常挤他那个蛋,还叽叽地响,我都注意了,一般是在下午,那一定是给苏修发报。”乐子十分得意地说,也不知他是怎么把香港和苏修联系起来的。
会场下就有人起哄:“电台装在蛋里,一跟老婆干事就发报,哈哈……”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光听说特务把照相机装在眼睛里,这香港特务原来是把电台装在卵泡子里。”
“信不信的,割开了看看就知道了。”
“你以为是劁猪呢,要割那也得到医院去。”
于是大蛋被押送到县医院,卵子没有割开,肚子却割开了大蛋被押到医院,医生只是用个东西照照,就拍出张片子,说是疝气,老百姓叫气蛋,一股截肠子掉进阴囊里,必须马上开刀。
乐子救了大蛋一命,可大蛋并不感激他,老娘们儿们也骂:“断子绝孙的乐子,想割人家卵泡子,哪天他自己那个蛋叫狗咬去才好呢,叫他一辈子找不成女人。”
乐子那时很沮丧,他似乎感觉“革命”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好处,最明显的就是在女人这方面。他觉得“断子绝孙”是最可怕的事,不然人们为什么要这样骂人呢?三十多岁的乐子为女人沮丧了。得要找个老婆,依他的经验,这女人不逼到绝路上,她是不会做你老婆的。
他盯上了张毓兰,于是用那个年代常用的办法,用30斤马料让老窦虫的相好徐寡妇向工作组揭发说地主闺女说最反动的话了,并找了几个小孩作证,报酬吗,是给他们玩他的枪,并等找到子弹的时候带他们去打野鸭。没想到陈疯子捷足先登,煮熟的鸭子让疯子给吃了,乐子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陈疯子赶跑了,乐子正盘算着要不要那个破了身张张兰,女人是他急需的,可这……让人给破了……这让乐子很纠结。至于张毓兰愿不愿意,在乐子看来,他要娶张毓兰,简直就是施舍,可是他觉得好像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施舍。
现在他顶看不起的迷糊竟然也有老婆了,凭什么呢?乐子我论成分,论力气,哪点……乐子似乎也意识到:羊毛——毛衣——三百多块钱——老婆,可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羊毛变成老婆,中间要经过太长的时间,还要整天没完没了地转那个纺锤,不停地用那几个竹扦子戳呀戳的,乐子绝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乐子在被窝翻来覆去,一会儿也就响起了呼噜声,里面还夹杂着梦呓,“老婆……三百块……抢钱……”
深夜,大地窝子里依然重复着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
迷糊带来了他新娘,光棍儿们艳羡妒嫉自不必说,但还是为迷糊高兴的,工地上来了个年轻女人,确也让男人们心情愉悦了许多,于是大家一起动手,给迷糊和他的新娘挖了一个窝。迷糊仍然做饭,她的新娘子,就给他当个帮手,也负责整理房间和洗洗大家的衣服。没两天,大地窝子,整洁多了,光棍们也都显得精神了,说笑声比吵闹声多了。
迷糊娘子的到来使得这些男人们变得勤快了,打水劈柴都争着干,乐子还偷偷倒了油壶里的清油抹在头上,把个脑袋弄得像被驴舔了似的。
碧野晚上加班挖渠搬石头,回来倒头就睡,马官儿子玉素甫,提着碧野的鞋扔到门外说:“以后回来洗洗脚。”
哈哈,前几天洗脚被当成异类挨打,现在不洗脚又变成了异类。碧野想起了刚到托合塔尔时,给毓兰讲的那个父女骑驴的故事。
二裘发话了:“在这挖大渠,见个女人比他妈见个野驴还难,迷糊媳妇像朵花似的,谁都想多看两眼,可我要告诉你们,哪个要是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动什么坏心思,可别怪我,看我劁了他。”说着斜眼瞅瞅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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