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口会战一个多月了,冰天雪地,十字镐狠劲地刨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儿,工程进度很慢,而碧野拉柴也越走越远了。这天,天格外的冷,他仍然很早起来出车拉柴,刚过中午,就装好了柴禾,碧野在雪地上写字,等着黑旋风把草料吃完。一只很漂亮的小鸟从头顶飞过,落在前面的树梢儿上,婉转地叫着。
人的生命啊!是那么漫长,而又那么短暂;是那么顽强,而又那么脆弱。有时一个小小的诱惑,一个小小的偶然,就会使一个看似很强壮生命的消失。
碧野仰着头追逐那只小鸟,扑通,掉进了冰窟窿,他意识到“完了”。
在大河水深流激的地方,再冷的天都有一些冻不住的地方,有的是很窄的一条,被雪封着,有的大一些,就那样敞开着,冒着水汽。碧野掉下去了,两手扒着冰沿,很滑;水的吸力非常大,衣服湿了,重重地被水拽着。他挣扎着,一只胳膊挂住冰沿,另一只手在无望地伸着,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东西,激流随时都会把他拽进冰封的大河的冰下,他没有喊,只是本能挣扎着,恐惧竟使他心里似乎很平静,也想到死也竟然是这样简单。
黑旋风嘶鸣起来,碧野后悔不该把它拴在了一个树桩上。
只见黑旋风蹬起了一片雪雾,突然腾空而起,喀嚓嚓,那树桩断了,那原本就是个朽树桩。
黑旋风拖着爬犁飞也似地奔到碧野身边,碧野抓住了爬犁,黑旋风把他从冰窟窿里拖了出来。
一出水便是刺骨地冷,碧野解下捆柴绳的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跟在爬犁后面,黑旋风拖着爬犁,爬犁拖着碧野,他们起龙口工地的住处跑。
尽管下午的天要暖一些,尽管河谷里没有风,但这里还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衣服很快被冻硬了,渐渐地迈不动步子,碧野倒下了,在雪地上仰面朝天任由黑旋风拖着一慢不快地跑着,厚厚雪地压成的路,像是滑冰场,碧野已经是一个大冰块……
碧野是被迷糊娘子拖进地窝子的,人们都上了工地,迷糊去河里拉水去了,迷糊娘子给碧野脱衣服,衣服成了一个冰块,让她大费周折才全脱了下来。把碧野用棉被裹了,又给火炉里加了些柴。迷糊回来了,迷糊娘子喊叫:“快去叫队长,碧野冻成冰块了!”
黑旋风满身挂了霜,成了一匹白马,它大汗淋漓地拖回来一条命,不是它主人的命,是它朋友的命,黑旋风是一匹黑马。
碧野身上只有几处轻微的冻伤,只是冷,喝了姜汤,捂了被子,仍然冷。
“看他烧的,都昏过去几次了,弄到我屋里去吧,我那暖和,也不耽误大家休息。”迷糊娘子说。
二裘说:“好吧,你们两口晚上守着他,我去找医生。”
半夜,工地的医生找来了,打了针,吃了几片药,大概是阿司匹林,那年头小孩子都知道,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包,吃了药碧野睡着了。
天没亮他又全身发冷,发起高烧来。迷糊娘子坐在他身边,又给他喂了药,迷糊正香甜地打着鼾,她推醒迷糊,说:“快去叫队长,得赶紧想办法。我看他是严重了。”
二裘来了,摸摸碧野的头,对迷糊娘子说:“别急,吃了药再看看,这天气往县上送非冻死在路上。”
“可他的腿好像不会动了。”
“你怎么知道他的腿不会动?是晚上他要小便,我发现他腿不能动了。”她说着红了脸。
碧野试着提提腿,一点也没有挪动。
二裘挠挠碧野的脚心,没什么反应。
一时人们都呆滞了。
“这可怎么好?好年轻哟!”迷糊娘子在擦泪。二裘去了总指挥部,雷震主任不在,说是回县上了,去自治区开会。雷震不在,他的车也不在,二裘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碧野此时的恐惧要比掉进冰窟窿大得多了,满脑子想着各种可能,想将来怎样活,还是怎样死……
忽然他就像是看到黑旋风嘶鸣而起一样,希望一闪,他想起了阿依古丽的草垛。
“快去找三裘,他能救我,他的阿依古丽能救我。”
二裘天还没亮就骑马回队上了,那天夜里,三裘就带着阿依古丽父亲,草原之鹰也山拜老人来了,带来了那个大羊皮口袋和那些药石,碧野也享受了三裘享受过的蒸气浴,只是那泼水的是迷糊娘子,迷糊很不高兴,老人说,这个水只能由年轻女子来泼,男人来泼是没有效果的,这是救命。迷糊只好满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眼睛盯着他新娘的脸。
也山拜老人说:“这是救命,真主会赞扬的,前些时候,裘队长的弟弟裘福,冻的很严重,也是昏迷,还有冻伤,就是我的女儿阿依古丽在身边帮助治好的,这不是迷信,医院里那么多的护士都是女的,有很多姑娘。你们都出去吧,这个姑娘留下来,她和我的女儿一样。”
每天两次这奇特的蒸气药浴,不久后碧野又活蹦乱跳了,只是不停地拉稀,人也有些虚弱。也山拜老人又亲自杀了羊,取出羊肚儿,用洁白的雪搓了;从林中找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树根,削成片跟羊肚儿一起慢慢地煮了,那煮熟的羊肚儿黑黑的,碧野趁热喝那汤,还不错,看着不好看,味道还挺鲜的。喝了几次羊肚儿汤,他不拉稀了,又胃口大开,总是吃不饱的感觉,大会战的供应渐渐没有那么好了,十天半个月也闻不到个肉味。
也山拜老人要走了,他拍拍碧野的头:“勇敢的年轻人,真主会保佑你。”
碧野觉得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是大家的,也是黑旋风的,一个经历过死亡和残废的人,还会计较什么坎坷和得失吗?碧野好像真正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之处,人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好好待人,也好好待自己。
“如果迷糊娘子杨小玉遇到什么难,我愿意豁出命去帮她。”碧野心里想。
他怎么没有想三裘,也山拜老人,还有那么多帮过他的人。没想归没想,他是感恩的,不论是谁需要,他都会相助的。
苦难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可以种下仇恨,也可以种下慈悲,更可以种下爱情,都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
两个地窝子烧火,一天要烧掉一爬犁柴禾。
碧野冻得半死的时候,没人能套上黑旋风,也没人敢套,三裘来的时候,骑来一匹骡子。为了节省草料,送粮食来的人,把黑旋风带回了托合塔尔。
拉柴的事就交给了野狗。
野狗属狗,二十六七岁,姓叶名建国,祖籍河南,是个老盲流了。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腿快嘴勤,一顿饭的工夫他能把全村各家转悠个遍,特别是夏天中午,他端着一碗面条或糊糊什么的,挨家门口站站,喝上两口,说上两句就走,当然走时也不忘从人家盆里往自己盆里夹点什么。一小盆饭端出去,回来还是一小盆,甭管是什么,盖好了,晚上热热吃。他吃饭从来不坐着,转到谁家要是多说上两句话,他就会蹲在门口喝一口粥,你给他搬条长凳来,他一准会抬腿又蹲到了长凳上。
当地的哈萨克人不吃狗肉,当然也就不会杀狗了,牧羊犬自然繁殖的结果是,有了很多没有主的狗——野狗。野狗四处游荡,见人既不摇尾,也不龇牙,得到得不到食物都不做过久的停留,那时村庄里常有野狗转悠,也不知是谁就给叶建国起了这个“野狗”的雅号,渐渐地就叫响了,叶建国并不生气,他说自己姓叶属狗,狗也挺好,狗忠诚,知恩必报,比人强。
野狗嘴勤。你要是有件事儿想让大家都知道,只需对野狗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千万别对外人说,那这件事保准到不了天黑,就给全村人都知道了;要是野狗对你说:“跟你讲件事,这事我可是谁都没告诉。”那这件事保准他差不多对各家都说过了或者就要到各家去说;要是野狗在你家看到母鸡下了个双黄蛋,不用一天的工夫,全村人都会知道你们家的母鸡下了两个双黄蛋,或是你们家的母鸡下了两鹅蛋。尽管宣传不那么尽如人意,但你也没花广告费不是,大家也都不怎么介意。野狗知道的事儿很多,但都不是秘密,就算是秘密,野狗都知道了,就肯定是秘密了。
野狗虽然嘴勤,可也并不招惹什么是非。他知道能传的传,不能传的就不传,因为大家也知道能让野狗知道的让野狗知道,不能让野狗知道的就千万不能让野狗知道。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野狗也确因这张嘴吃过亏。
有一年大年三十,干了一天活,光棍们在队里食堂吃的年夜饭是咸菜稀粥窝窝头。二裘骑马跑了三十多公里,到兵团弄来了两大塑料桶玉米烧,光棍们难得一醉。野狗酒量本来就小,喝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回到宿舍,端一大碗稀粥用小勺愣往墙上挂的领袖像的嘴里喂糊糊,一边喂,一边流着泪:“过年了,您老人家喝口粥吧,要不是您老人家,俺野狗怎能天天喝上粥呢,您老人家多喝几口吧……”
醉汉野狗是诚心的,他是个孤儿,是个解放军战士把快没气的他抱给了妇救会主任,后来就由大队养着他,供他上学,也是因为遇上了挨饿,不然他可能还在老家当小干部呢。他把整个领袖像抹了不少玉米面糊糊,然后挂着泪睡着了。
大家赶紧拿来清水毛巾,准备把主席像擦干净,乐子进来了,他怒目圆睁:“谁敢动,这是罪证。”
野狗的酒还没醒就被乐子绑走了,也没少挨乐子的鞭子。出来后话还是不少,就是再不敢喝酒,见人喝酒就打哆嗦。
“与众不同”是人生一件极重要的事:压迫一个人,得让他与众不同;而压迫别人的人,又总要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
这两天乐子愈发的不乐,他发现自己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野狗却很快乐,他也因能去拉柴而感到与众不同,他整日里小曲不断。而碧野能跟大伙一块干同样的活,心里多了些愉快。
这不,野狗又唱上了——
“刘大哥讲(哪)话,理儿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你若是不相信(哪)……就往咱身上看……”
乐子的眼正直勾勾地盯在迷糊娘子高耸的胸脯上。
“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馋了就找头驴去,哈哈哈……”
一阵阴阳怪气、稀里哈拉、夹杂着嘘嘘啧啧的笑声,把迷糊娘子笑得粉面飞红,把乐子笑得紫脸变青,青脸变紫。
“啪”,吃饭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盆跳起来,打了几个滚,滚到门背后去了,乐子呼地站起来,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野狗脸上,他暴怒地喊:“野狗!我把你个狗日的……”
野狗毫不示弱:“野狗也是你叫的?你看看你哪点比得上狗?”
“我砸烂你的狗头!”乐子向野狗冲过来。
碧野从地铺边挺起身,站在乐子的面前:“别,这狗头你砸不得,你把这屋子砸个乱七八糟,谁来收拾,还要让我来收拾啊?要打出去,我也陪着你。”
乐子说:“他唱的是反动的歌,得把他抓起来!”
“这儿是抗旱突击队,队长是大名鼎鼎的裘家宝大队长。野狗唱的那戏不是反动的,一点儿也不违禁,那叫《木兰从军》,是常香玉唱的,唱这个戏还为志愿军募捐了一架飞机呢,说你也不知道。你爹就没用人食喂过你,他真不愧是个喂大牲口的?”
“就四塞,蜡蝈莫作亏心四,怕撒子鬼叫门塞,莫动手,莫动手塞。”迷糊娘子用极悦耳的四川话劝着。
“要打都出去打,别再把炉子打翻了。”二裘发话了,那话音里有某种暗示和挑动,“都”和“再”两个字说得挺重。
几个光棍连拉带推,把野狗和乐子弄出了地窝子,其他人也呼啦啦地跑出去了,黑乎乎的外面一阵子看不清什么,只听见噼里啪啦的拳脚声、哎呦哎呦的叫唤声,二裘抽着莫合烟,深深地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
一会儿人们唱着“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吗出星星……”把鼻青脸肿的乐子抬进来,扔到地铺上。
“这是怎么了?”二裘假装紧张一下,继续抽莫合烟,深深地吸进去,再长长地吐出来。
“没事儿,我们逗逗窦乐子。”
“哦,吃饱了逗乐子,没事儿。”二裘说着躺下睡了。碧野转身回到自己的地铺边坐下了,他没有打乐子,一下也没打。
野狗问碧野:“你去揍他啊,你咋不揍他?”
碧野摇摇头说:“别揍他了,他挺可怜。”
野狗也摇摇头:“真不明白,他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