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平衡

其实这里的人除了二裘,别的任何一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乐子的对手,可乐了从此不再对人大呼小叫,也没人正眼看他。
碧野每天跟大家一起去挖渠,按照也山拜老人嘱咐,他棉裤外还套个厚厚的皮裤,走路就不利索,吃过晚饭的挑土搬石头活动也停了。
在工地上二裘让碧野只装装土,碧野看着别人吃力地抬着大土筐,爬很陡的坡,心里很不是滋味。休息时就看那个陡坡出神。他忽然想到可以伐个大杨树做立柱,用长长的桦木接起来当衡杆,做一个高大的天平,衡杆的一头吊上土筐,另一头骑上一个人,利用人体的重量把土吊上去,那头上去一个倒土,下来这头再吊上筐,那头倒土那个人再骑上衡杆头下来,这头的土就又可以吊上去,两个人上上下下,那土就可以一筐筐地吊上去了,这就是充分利用了地球的引力做功。
这是杠杆的原理,是最简单的机械,我们的祖先或许在上万年前就用过了。但碧野却跟二裘费了两天的口舌,又是画图,又是比划,二裘终于使劲给碧野肩膀一拳,说:“妈的,你小子还真行,就这么着,咱们伐树,做这个翘翘杠。”
乐子在旁边嘟囔着:“这是干活,又不是小孩摆家家,让上面领导看到不刮胡子才怪。”
二裘没正眼看他,别人也没有理他的,他站在一边,呆呆地。
那个大“翘翘杠”只用半天时间就做好了,一试效果真是不错,于是就又做了一个,工程进度大大加快,大家的肩也不红肿了。
野狗说:“这叫杠杆,看到了吧,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
二裘说:“你那文化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干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你弄出个杠杆来。”说完大笑,大伙也跟着笑。
“那壶不开提那壶。”野狗也笑了。只有乐子端着他那个摔瘪又用石头敲圆了的饭盆,一句话不说。
冰雪快要化了,工期很紧张,工程进度让雷震寝食难安,开会回来就赶紧上工地,他指着那个大翘翘杠问:“做这东西是谁的主意?”
看吧,问题出来了,乐子心里暗喜,赶紧凑到雷震跟前,指着碧野说:“就是那个小狗崽子,他爹可是咱们县最大的坏分子。”
“你是干什么的?”红走马主任看了乐子一眼。乐子是干什么的,乐子自己也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但主任竟然不认识他,这对他打击很大,乐子愣在哪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是贫专队长啊,现在不要专政了么?”
“这儿哪有什么小狗崽子呀。这不是制服惊马,勇救师傅的碧野吗?”雷震的话让碧野想起了“红走马”他走上前去向雷震敬了个礼:“红走马主任好!”
“我现在早不骑那玩意儿了。”雷震哈哈大笑。
二裘从渠底里爬上来,“老主任,把你那高级莫合烟来抓一把嘛。”雷震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二裘接过烟盒抽出一枝点燃了,又抽出两枝夹在两个耳朵上,抽出一枝给主任点上,然后把烟盒递给雷震。“你装着吧,晚上我让司机给你送莫合烟来,那是县莫合烟厂专给我做的,犒劳一下你们突击队的这些好战士。这个碧野不错,给工程立了一大功,你们的做法要推广,我让技术人员来看看,能不能再按照这个思路搞个可以移动的滑轮吊架,可以大大加快工程进度嘛。告诉碧野,不要骄傲,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快点干,早点把这段任务完成,给我上山去炸石头压坝!”雷震说着向前面的工地走去。
不管怎样,主任的话其他人向碧野投来敬佩的目光。乐子想:贫专队不要了吗?我是干什么的?
每天夜里没有了搬石头的活动,又多了一件事,就是用迷糊娘子给烧好的药汤泡脚。也山拜老人让人送来一大包草药,让每天晚上煮了泡脚,要泡七七四十九天,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碧野的腿不落下病根儿。
人往往容易忘掉那些给过自己帮助的人,但却对自己真心帮过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是对自己救活的一只小猫小狗都会产生怜爱,更何况是人。迷糊娘子救过碧野后,就精心地护理他,越来越多地付出女人的温情,那是跟母亲给的不一样的一种。
碧野也喜欢听到迷糊娘子的声音,喜欢她走近自己的那种温馨。也正是因此,碧野很少跟迷糊娘子说话,从不跟她开一句玩笑,更不像野狗他们那样没事儿就往迷糊的地窝子里钻,可心里就多了份挂念,缠绵绵的。
有迷糊娘子在,大家的日子欢快多了。
野狗仍然唱:“今天是小季腊月十九,明天就是年初一,看人家都欢欢喜喜把年来过,可叹我们母子没有吃的,在庙内老母亲给我出主意,让我到岳父家中借年去,没过门的亲戚难讲话……”
而乐子更加不乐了,他除了打呼噜说梦话以外几乎没有了别的声音,他那双眼睛还是常常直勾勾地盯在迷糊娘子高高的胸脯上,只是目光越来越呆滞。
偶尔问旁边的人:“贫专队真的没有了吗?”
贫专队还有没有,没人知道,问题是怎么有的,也没人知道。真有过贫专队吗?没有成立贫专队的文件或会议记录,主任66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成立过贫专队,更不是他成立的。可这个贫专队分明存在,乐子就背着枪,当着贫专队长,带着一帮人打人抓人,这确确实实存在过,怎么能说没有呢?
像是一场很奇怪的梦,不仅是乐子,很多人全都在梦里。吃过晚饭,野狗照例唱着戏去迷糊的地窝子,要不了多大一会儿,迷糊的小地窝就挤满了光棍,浓烈的莫合烟味夹杂着汗味,热烘烘的,倒是省了些柴禾。只是迷糊娘子实在享受不了这辣眼睛呛鼻子的味道的亲近,每每跑到大地窝子里来,监督碧野泡脚,听他念诗,也听队长二裘讲些趣闻逸事。
“好好泡,多泡会儿,凉了我再给你热,不然落下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人哪,有钱没钱没得啥子关系,这身体不好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迷糊娘子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她向碧野跟前靠靠,伸手试试泡脚的药汤。可能是大家总是学她四川口音取乐的缘故吧,才没多少天的工夫,她的乡音就改掉了许多,可碧野倒是喜欢那浓浓的川味。
二裘嘿嘿地笑,“野小子,看,天天给你烧洗脚水不说,就连你一辈子的大事都关心起来了,小心迷糊的醋坛坛打破了哟。”
迷糊娘子红了脸,冲着二裘道:“说的啥子话么?他才多大丁点儿,充其量是蝈小弟弟,醋蝈鬼哟。”一着急,那浓浓的川腔川韵又出来了,真好听。
“一丁点儿?那是冻的,你现在再看看,还是不是一丁点儿,哈哈哈……”二大裘笑着,那声音里充满着野性,像匹公马。
碧野朝铺里边挪了挪,心怦怦直跳。
光棍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等到野狗的戏唱进大地窝子的时候,就宣告光棍们已从迷糊的小地窝子那块阵地上全部撤回,迷糊娘子也该走了。碧野在窃笑,这群傻光棍儿们哟。
渐渐地,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又此伏彼起了,碧野渐渐进入了梦乡——草原碧绿碧绿的,一眼望不到边,羊群如朵朵白云;风儿轻轻地吹,湛蓝的天边飘着绚丽的彩霞;黑旋风踏着的云朵飘然而来,轻轻地落在他的跟前,骑着黑旋风驰骋在草原上,云燕儿就斜坐在怀里,脸贴在他胸口上,“哥,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你要一辈子好好待我。”云燕儿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们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柔柔的草地上滚着,紧紧地抱在一起……
怎么,那长长的眉、亮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俊秀的脸怎么就变了呢?由模糊到清晰……那分明是迷糊娘子的一张脸,柔润而温馨。碧野激动并惊恐……
惊醒了,一头的汗,他忽然感觉到黑旋风在门外,赶紧披衣起床,只见它站月光下的雪地上,张大鼻孔吐着气,黝黑的背上挂一层薄薄的霜。碧野抱着它的脖子,它的脸贴在碧野的脸上,那光滑毛还有些湿,碧野赶紧拿来刷子,细细地把它身上的霜雪尘土刷去,又抱来了干草,提来了水,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它。
这匹马呀,多么英俊的一匹马,它桀骜不驯,一副傲骨,满身野性,因此而失去做坐骑的机会,也就失去了“走马”地位,那是多少马儿求之不得的啊,何止是百里挑一呀,可它就是天生这一身的傲骨和野性,因此“不以千里名也”,这不知是可惜还是可贵。碧野只是摘了它的笼头解了它的绊,它就愿与碧野以生命相随了,为碧野它敢赴汤蹈火。
工程进度挺快,托合塔尔的突击队受到表扬。工作组长老张来看望给队里争得荣誉的光棍突击队,并接替二裘回家去,两个多月了,得让人家夫妻团聚团聚。若溪也闹着要来,说是要看看大山大河大龙口,也顺便看看碧野。她软缠硬磨,老张只好同意——去可以,看一看,就得跟二裘一起回队上。若溪答应了,就同老张一起坐着马爬犁来了。
在工地上老张叫过碧野来,说:“若溪来了,给你带些东西来,在宿舍等你,快去吧。”他把大地窝子叫“宿舍”,挺新鲜的。
回到大地窝子,若溪指着柳条箱说:“这箱书是你的,我替你保管了好多年,现在物归原主了。”那是《铁流》、《毁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青春之歌》、还有《西遊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碧野疑惑地望着若溪。
她说:“别问我是怎样得到这些书的,抄你们家的时候,我还很小。对了,还有很多书,都被烧了,我只留下了上面有你笔记的这些,我看这些书时常常看着你留在上面字迹想,你是个怎样的人呢?那时听说你是个小孩子。前些天回家,我把这些书找出来,本想送到你们家去,可伯母已经到砖场去了。”
“我妈去了砖场?”
“是的,因为砖场扩大了,去了很多知青,缺医生,老张请示上级,同意解除你父母的隔离,让伯母去砖场当医生去了。伯母的头发全白了,穿上白大褂漂亮极了。”
几十年风雨中离多聚少,满头飞雪时团聚了,不管是否还要分离,但此时碧野知道,这对母亲来说是最幸福事,他禁不住流泪了。看着碧野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若溪早已泪流满面:“我父亲……他……去世了。”她哽咽着,靠在碧野的肩上,两颗年轻的心在遭受磨难中,相撞,相依,相互慰藉,此时,还有什么比这两颗心更能相互给精神以支撑吗?他们就这样紧紧依靠着,竟不知迷糊娘子带了个人进来了。
那人是云燕儿。
“哥——”碧野听到云燕儿的声音在颤抖,天气太冷了。
“你怎么来了?”话刚出口,碧野就后悔自己言不达意,若溪红肿着眼。
云燕儿表情很不自然,她对若溪说:“是若溪,你也在这儿?”若溪说:“我刚来,跟张组长一起来的,你是专门来看碧野的吧?”
云燕儿说:“是来慰问演出,其他人都在工地指挥部,我是看到了那匹黑马,有点儿眼熟,就找来了——你不去看看队友吗?”
若溪说:“我出来时就知道不能再回文工团了,等支农任务完成后,还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呢,我就不去看他们了,你也别说见过我,好吗?你们说会儿话吧,我要去工地看看,明天就回队上去了。”
若溪出去了,迷糊和迷糊娘子进来忙做饭,碧野和云燕儿相对坐着,半晌没有话。
云燕儿又瘦了一些,但脸色很好,更加白皙了,长长的睫毛上结的霜化了,挂着小水珠儿。
“你的身体怎样?做过手术的,可要处处小心点儿。”
“就是阑尾炎,没事儿了,听说人家外国人,小时候就把阑尾割了。咱妈还好吗?”她问碧野。
“还好,就是头发全白了。”
“我常想你们。”她从轻轻拉出那颗系着红绳挂在胸前的纽扣,给碧野看。那是个很普通的黑色纽扣,正是从碧野衣襟上拽下的那一颗。
两人在一起,话不多,但时间还是过得特别的快,太阳快落山了,碧野送云燕儿,走在桦林间的小路上,夕阳把云燕儿的脸映得粉红,黑旋风跟在他们的身后。
云燕儿捏捏碧野的皮裤,说:“你怎么穿这个,多难看呀,你不累吗?”
“我这条腿差点儿废了。”碧野轻描淡写地说了掉冰窟窿的事。
云燕儿停下脚步,回身看着碧野,脸上泛着红晕,突然踮起脚双手搂住碧野的脖子,她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永远不能相见,她流泪了,紧紧搂着碧野,好像一松手碧野就会被水冲走、被风刮走,永远没有了踪影似的。云燕儿亲吻着碧野,碧野感到整个生命在她的唇舌间激荡,温馨和甜蜜洋溢着,像海;沉浸在这海里,他变得很小,融进了这温馨和甜蜜,找不到了自己。”
云燕儿靠在碧野的肩头,好大一会儿。忽然,她看着碧野的眼睛问:“刚才你和若溪?”
他摇摇头。
“好吧,你不说的事儿我不问。看你走路都不方便,回去吧,明天看我演节目。”云燕儿转身把脸贴在黑旋风的脖子上,抚摸着它长长的鬃说:“大黑马,谢谢你救了我,好好陪着我哥。”说完就像小燕子一样沿着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路向前飞了,一会儿就消失在白桦林中。
“哥”“妹妹”是对无血缘关系的男女间情感的无奈和欺骗最常用的称呼,也可能是自欺欺人。碧野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回大地窝子,人们已经吃过了晚饭。做个杠杆容易,平衡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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