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人选好了,碧野的师傅大老王常进山,有经验,但他的腰现在受不了山里又湿又冷的天气,这赶车进山的重任碧野就主动承担了。
师傅是千叮咛万嘱咐,讲到各种可能发生的事,还用了小师弟一个写字本,画了好多草图,边画边说:“这没上学,就是不行,我画这都是些记号,你可要记在心里了。”
从队里到夏牧场有一百多公里,戈壁和山路很难走,马车紧赶也得三天时间。
七月流火,一点儿不假,戈壁滩上,白天能晒熟鸡蛋,所以碧野半夜就套车了。
上大龙口那帮光棍又坐上大车,只少了乐子和几个体力不太好的。迷糊也没来,他这阵子也不迷糊了,朝老范和66那儿跑得多,给老范编了很多漂亮的篮子,老范很高兴,让他多编点儿,说是县里领导很喜欢。
戴着满天星斗,碧野的马车拉着光棍儿们出发了,马蹄声踏破了黑夜的沉静,清脆的鞭声惊起湖边的雁群,呼啦啦飞向湖心。绕过大湖,戈壁上凉爽的风阵阵吹来,马车上有人打着酣,野狗也没有唱戏。
二裘在碧野身边坐着,上了大戈壁,他卷了支烟说:“从这儿往北一直到山根儿,只一条道儿,你也别太费神,到山里边,路就不好走了,别把你小子的尿吓出来。来,你也抽一支,熏蚊子。”
这大戈壁上白天干热,一滴水都没有,晚上后半夜又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哪来的什么蚊子。碧野接过二裘给点燃的莫合烟,吸了一口,呛得直流泪,倒是一点瞌睡都没有了。
他问二裘:“咱们的夏牧场,是最北面了吧?”
“不,夏牧场的北面还有人家,那儿离中苏边界不远了,是边境禁区,没有边防部队的通行证,不能去,那可是个神仙住的地方呀。”
二裘抽着烟,悠闲地给碧野讲着大山里的故事:
青山环抱中有个弯月形的湖,那湖有几十公里长,两三公里宽。湖平得像一面镜子,湖水神奇地变幻着颜色,时而碧绿,时火红,时而灰白,那是因为湖里有个神灵,脑袋有蒙古包那么大,一张嘴就可以吞进去一头骆驼,那也可能就是条龙,那湖是个神湖,蒙古人叫它“喀纳斯”。
湖边居住着图瓦人,他们是蒙古族的一个分支,据说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看到那儿山水有神气,就把一个部落留在了那里。
图瓦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放牧养鹿也打猎。那哪儿叫放牧呀,牛马羊漫山撒着也不管,过十天半人月地想起来了,骑马出去看看,数数,够不够也不当回事,今天没看着,也可能明天就出来了。
秋天漫山遍野都是没人深的草,男人们出去随便打一些草,也不往回拉,就地晒干堆起来。
冬天雪下一米多厚,驯两匹会趟雪的马,能在没脖子深的雪地里趟出条路来,别的牲畜就沿着蹚出的路到草堆根儿上吃干草,这一堆吃完了,再趟向另一堆,反正每个草堆离的也不很远。
那里的人住木头房子,房顶很尖,不存雪,要不然再结实也给雪压塌了。
他们用马奶烧酒,那酒喝了不上头,可你喝不了两碗,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图瓦人男女老少都喝,边喝边唱,醉了就东倒西歪地睡了。醒了女人们忙着煮肉,挤奶,作奶酪,酿奶酒,男人们骑马出去看看,回来又是吃喝,又是醉。
哈哈,你说那不是神仙日子是什么?
二裘讲着讲着天就亮了,天亮了野狗就唱起来。太阳一树高的时候,到了山跟前。爬上很长的一个坡,就缓缓地进入了山后一块开阔地,几座毡房就扎在路边,远处还有山上下来的羊群,路上骆驼和牛驮着东西,老人、妇女和小孩骑着马,这是哈萨克牧民搬家的队伍。中午了,碧野他们的马车就在路边停下来,碧野掩好车轮,支起车辕,把马卸了,饮水喂料。其他的人早已跑进几个毡房里去了。
碧野跟着二裘走进一座毡房,二裘用半生不熟的哈语,向盘腿坐在花毡上的老人问好,老人请他俩坐到花毡上来,年轻的女人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二裘掏出烟荷包,倒出一大把给了老人,又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砖茶,递给倒茶的年轻女人,老人连说“热哈买提”——哈语谢谢的意思。喝了茶,吃了馕,他们向主人致谢,要走了,年轻女人捧给了碧野几块奶疙瘩。
走出毡房,二裘说:“给我两块儿,我给人送东西,小媳妇给你奶疙瘩,这真是不合理——不行,还得给一块。”
马已经打了几个滚,吃了一会儿草,碧野套车,大家上路了。
二裘说:“野狗,这段路好,你赶车,让你这小师傅歇歇。”
“屁大个孩,让我叫师傅?”野狗说着从车后稍爬过来。
二裘说:“你还别不服,跟车就是徒弟,好好学着点——你忘了——就让你拉了一车化肥,你就把化肥给扣渠沟里了。”
野狗说:“那是他这匹怪马,有他在啥事没有,他不在就炸毛。”
车上有人嚷嚷:“碧野这小子整个儿一个钱广可能也有‘三鞭子’。”
“前面的路可比青松岭的路险呀!”二裘自言自语地说。
碧野把鞭子递给野狗,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奶疙瘩给他,就爬到后面歪着打盹。
傍晚,到了更高的山前,峭楞楞的石壁旁一条湍急的小河流着。大家从崖壁上拽来爬山松点燃了,烧水,啃着各自带的干粮。吃完后,围着篝火吹牛,渐渐地都蜷缩着睡了。
碧野把马绊在一片草地上,从车上找出羊皮大衣穿上,这是师傅一定让他带上的,现在知道它的用处了,夜晚的山风透骨的凉。
河水哗哗地流着,背后石壁上的泉水滴下来,叮叮咚咚地响;马儿吃着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夜空格外的高远,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鸟儿的怪叫;蝙蝠叽叽地从头顶掠过,崖壁上有小动物跳来跳去;不知谁向篝火上扔了些柴,又倒下睡了,不停地有人翻身……
前面的路是怎样的艰险呢?碧野忽然觉得很孤单,不自觉地走到黑旋风身边,为它刷毛。突然篝火边跳起一团火,一声惨叫,扑通一声,那火熄灭在河水里。
“救命——”是野狗在河里喊,扑扑通通的。
碧野从车上抽出个木叉伸过去,野狗拽着上了岸,冻得打冷战。要知道山间溪水寒切骨啊。
原来野狗睡在篝火边,面对篝火后背冷,翻过身来前胸前冷,不停地翻,不停地冷,越冷离篝火越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条绒大衣的后背就给烤着了,他疼得跳起来,那棉花见风轰地起了火苗儿。野狗反应快,蹭地跳进了河里,一进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水,连喊救命,其实那水才没过他的腰。
野狗脱了湿衣服,后背烧了挺大个泡。碧野赶紧脱下羊皮大衣给他裹上,他在火堆边发着抖。
有人笑得差了气,哎哟哎哟地叫。
挨过了冷冰冰的一夜,天亮后,有人抓到几条鱼,很小,再找几棵野菜,大家喝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野狗不说话,也没有唱,他正为那件半新的条绒大衣懊恼。
二裘说:“野狗,别像是媳妇跟人跑了似的,不就一件破大衣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咱把旱地麦子收了,一人买它一件。”
“收旱地?什么旱地?在哪儿?”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咱们今天就能到,到了你们就知道了。”二裘对大家讲了实情,说:“收完麦子,再去修圈棚,大家要一个顶两个地干,这山上的天气是说变就变,一场大雪,就是只狼,也出不了山了。”
野狗一边牵马拽套帮碧野套车,一边嘟囔着:“有媳妇丢就好了,我可就那一件大衣,现在大衣没了,可真成‘光棍’了,光棍好苦啊,哪像二裘队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
二裘一把揪住野狗,野狗朝前挣,二裘使个绊脚,顺势朝前一推,野狗被冷不丁地推趴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光身子穿的碧野那件光板羊皮大衣就被二裘给拽了下来,一丝不挂的野狗,蹭地从地上跳起来,双手捂着下身,追二裘。
“你捂个球哇,都是老爷们儿,谁身上没有似的。”人们哈哈大笑。
二裘说:“把这小子劁了算了,省着他没有媳妇急得难受。”
野狗不捂了,站直了腰,古铜色的皮肤映着朝阳红光,结实的肌肉现出刚劲的线条,两腿稍稍岔开着,阳刚之美尽现无遗。以青山碧水为背景,这是怎样一幅燃烧着生命的画。
大家不笑了,除了二裘,这儿是一群光棍,一群身体健壮的三十左右的光棍。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样活着,还不如劁了。”
二裘给野狗披上大衣,说:“是我二裘嘴臭,各位爷们别往心里去,家里有麦子,就能有媳妇。咱们去收麦子,就是收媳妇,走吧。”
这一个生产队,几十条光棍,早晚要出事情。
这是刚一建队时就考虑的事情,可这都快十年了,天天你斗我,我斗你,这些光棍,他们一穷二白,他们用双手开出了万亩良田,他们需要媳妇!
我裘家宝对不起大家,大家不光是求饱,还求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我能带着大家,我就一定要想法让大家都娶上老婆。
从光棍眼里流下了热泪。
“要是有老婆孩子,就是死了也值了。”
盘旋的山路高入云端,大家都下车,车上只拉些篷布,叉子木铣之类,并不重,四匹好马拉着,也并不怎么吃力,坡很陡的地方大家就推一把,马车缓缓地向山梁移动着。二裘说,过了这道梁就到了咱们开的旱地——戈壁深处的黑土——地那土都能攥出油来,只要有雨水,就是好收成。
这上山的路虽然也吃力,但那目标却很诱人,翻过这道山梁,有大片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就是梦寐中的媳妇。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碧野此时是有了体会,原来人往高处走跟水往低处流是一样的容易,最起码心理上是这样。
上山的路虽也崎岖,也陡峭,险要处向下看也让人胆战心寒,但人要向上走,向上看,看到的是巅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是令人神往的。
可路程哪里会总是上坡呢?有巅峰必然有低谷,有上坡自然有下坡。
真正难走的,二裘说的吓得尿裤子的路是下坡路。
爬上山梁,已是中午,烈日炎炎,山路晒得冒烟,马蹄踏起的烟尘已使碧野满面尘灰,汗水流下来,脸上一道道的,用手一抹,真的一个大花脸。野狗的衣服早已晒干,穿上了,野狗唱着戏:“……有劳大姐让我走,眼看红日已西沉。”
碧野看着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胆战心惊。
山下是很大一个盆地,山底下的牛马看着只有蚂蚱那么大。一辆马车就翻在路边的沟里,已是辕折板散了,一匹死马倒在一边儿。看着就让人两腿发软。马儿也止步不前。碧野把刹车拉到最后一扣,车轮几乎不转了,让野狗牵着首套马。碧野给黑旋风带上笼头,靠着车辕,拉紧缰绳,不停地喊着“缩!缩!”的口令,紧绷着心一步步地往山下挪。
“当心点,野狗!可别拐急弯。”碧野拉着黑旋风,用身体帮它稳着辕。
下这陡坡,全车的重量都落在辕上,压在黑旋风的背上。它的腰已经有些下榻,如果有个颠簸,非得咔嚓压断了不可。说着就是一个急弯,野狗控制不住那三匹马,忽地向右一拐,如果黑旋风也随着右拐,那么顷刻之间,碧野就会连同车马一起翻滚山谷下去了。
他紧拉着缰绳,大喊“缩——缩!”,只见黑旋风四腿直撑,全力向后坐,面对悬崖,稳着车辕,丝毫没有摇摆,铁蹄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沟槽,马车减缓了下滑的速度。
碧野大声喊:“快掩住车轮!”二裘眼疾手快,已将一块大石头掩在车轮前,车停下来,黑旋风离悬崖也就一步之遥了。
碧野没尿裤子,但汗水已经湿了裤裆。
看看下山的路还很长,这个坡估摸着有三四公里。
负重从空中落下是怎样的感觉,下山是没有安全索的蹦极吧。人生的旅途是否也如此——上山容易下山难呢?勇攀高峰固然可嘉,稳步下山不也需大智大勇大觉大悟么?更何况是手中还牵着一车四马的生命安全,下山的路使碧野真正感受到了生命还有些东西无法卸载而又不堪承受。
在这沉重中想到了师傅,想起了贴身装着的小本,翻开来,看着那奇怪的图形:弯弯的是路,有两个轮的是车,带长尾巴的是马,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地下,车后几个小脑袋,都有一根线跟车连在一起,车厢后还有几个大三角。
明白了,来的时候师傅往车上装了个犁,碧野还以为是收麦后还需要用犁呢,也没多问。现在他把犁从车上卸下来,在车尾上拴牢了,对二裘说:“队长,你是扶犁的高手,你在车后犁地,车的快慢,全看你犁的深浅了。”
“去几位搬几块大石头来,压在车尾巴上,给车辕减点重。”
碧野又从车上拿下一些绳子,在车厢上系牢了,说:“大家把绳子拽紧了,陡坡使大点劲,慢坡轻点,大家听我的招呼,一股劲,咱们把车稳当地放下山去。”
马在缓步走着,车被大家牢牢地拖着,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蜗行。山下是微微泛黄的大草甸子,二裘说这地儿叫做“黑龙滩”。下到滩底,回望下来的路,正像一条龙,凌空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