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样顺从地回到了观生海,出乎意料的是,无明并不在,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回来这里也不错,毕竟,那腰间的疤还是很痛的,我越来越认识到大圣对我说,要自己强大起来的重要性。
芙远也在,说起来,每次想到她时,我的脑海中对她的称呼要么是她的名字芙远,要么就是,母亲,我对她……虽然我初见她时哭了一场,但其实我对她还是没什么真切的实感。
就好比,走在路上,认识了一个新的人,这个人说,我是你的母亲,然后我说,好,可以。
我可以爱她,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我们之间似乎需要时间来建构一个普通母与子之间的关联。
她见我回来了,便热情地招呼上来,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这是建构关联的良好开始。
坐在饭桌上时,她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不自在,我低着头扒饭之余忍不住说了句:“娘,你也吃啊。”
“你头上的簪子……哪里来的?”她原来并不是看我。
白凌这簪子样式简约,并不招摇啊,怎么总惹人注目?
“是……是朋友送的。”
“那个白凌?”
“嗯……”
她不再说话,神情间有些落寞。
我在观生海躺了两天,许久不见的昭月从天上偷溜下来陪我。
“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摇铃叫我来的?”
“摇铃?”我翻找了一顿,大概是我不知什么时候碰响了铃铛,天!
我绝不是讨厌昭月,我只是很想很想一个人呆着,好像有很多的事要我一个人花费时间去整理清楚,昭月来了又走了,他最近一直忙得很,白胡子老头四处云游去了,独留他自己在月老祠,上下大小事务全是他一个人操持,百忙之余还顾得上来看我一眼,我很感激。
“你确实得好好练功了,你这么总受伤可不行。”他说道。
“是啊。”
“不如你也去渡劫投胎,到天上来?我看你这年龄法力都够渡劫的了。”
“你确定?我的法力能挨过天雷?”
“应该差不多,况且你不是想记起之前忘记的事情么?知道么?忘忧果对仙人自动无效。”
“我知道。我再想想吧。”
没说几句,昭月便急匆匆离开了,看吧,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除了我。
没多久,那正式的道别便匆匆找上门了。
那时我正躺在观生海边,有人在岸边喊我的名字,是方廷。
“快走!白凌出事了!”他说道。
我从水里飞起,顾不得换衣服便湿淋淋地同他朝虚无山赶。
“白凌出了什么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昏了头脑,竟要杀她父亲。”
父亲……我震惊了,震惊的不是她要杀谁,而是她有父亲……我在说什么浑话,她当然有父亲,我只是震惊,你明白的,我震惊于我所不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
“为什么?”
“说来话长,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你别问了,只有你能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
“为什么?”我又问,我觉得我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我发出的茫然中带着无措。
“你知道对一个神仙来说,弑父意味着什么吗?如果今日她真的杀了自己的父亲,那她的归宿只有堕仙洞!你想看着她进堕仙洞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冷得发抖,我好歹是妖,怎么会因为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便冷得发抖呢?是想起堕仙洞,想起她会被罚去堕仙洞,让我发抖。
“她就什么也没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
“她可能也是想保护你,你若知道,便成了她的同党,今日我得到这消息,是因为她的继母告到天庭被我半路拦住了,若你能阻拦她,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去虚无山很快,尤其我还是和方廷这样的神仙一起,可是那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不是在想怎么劝说她,而是在想她与我说过的话,她叫我要相信她,相信她,相信她什么,相信她抛下我一个人谋划着什么,相信她要把自己送进堕仙洞么?
我懵了,头脑里有两个声音在嘈杂乱叫,一个说,一定要听方廷的,将她拦住,你愿意看着她进堕仙洞么?永世轮回受折磨?另一个声音则说道,她做什么一定有她的原因,她说了要相信她,你就应该无条件地相信她,她可是白凌,她是有分寸的人,不是么?
当我看到半空中的两道剑光交错时,前者的声音占了上风,她是白凌,而我是白梧清,我只知道,我不愿意看她进堕仙洞,不愿看到她有一丝进堕仙洞的可能。
“白凌!”我叫道。
我说着飞身上去,我看见她对面的男子,是那日在山脚下伤我的银发男子。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在虚无山等我。”她说着一剑划伤对面男子的胳膊,剑光交错停止了。
那男子受了伤却笑道:“凌儿,这就是你忤逆我的原因么?”
“不是,难道你就一点儿想不起你做过的错事?”白凌咬牙说道,她的剑当即又向男子冲去。
方廷的话如魔咒一般在我耳畔响起,我叫道:“不!不要杀他!”冲过去挡在那男子面前。
她的剑光在我面前戛然停住,剑尖再近一分便能碰到我的鼻子,她这一顿,震得她自己吐出几口血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的!”她咬牙说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可以杀他!杀了他,你要去堕仙洞的,他可是你父亲!”
“躲开,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不!”她一掌将我击开,我又冲过去,脑海里完全被方廷的话占据,堕仙洞,绝不可以!
“我倒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的亲生女儿要杀我,而竟是你来阻拦。”
“你认得我是谁?”
“灵蛇一族,芙远的女儿,孽缘,真是孽缘!”
“少废话,你让开!”白凌叫道,她的面庞变得狰狞,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不,你不能杀他!”
“你知道什么!你不是说,你会相信我么?杀他,是我今日必须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拦!”
我来不及说什么,她的剑光凌厉,我的软鞭刚迎上去便碎成两截,她招招避开我直冲我身后而去,我虽接不住她的招,但多少阻碍了她,她被我碍得急了,大叫道:“我说了叫你让开!”
她的剑变作一道亮眼的强光,向我直直冲来,我听见她喊道:“躲开!”
那声音声嘶力竭,我很想躲开的,我本能地想躲开的,可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叫道堕仙洞,不能让她进堕仙洞,对,绝不能!
我最终没有动,身后有股力将我猛地向前一推,我撞在她的剑上,我看见她慌乱的眼,然后低头看见那束白光穿过我左边的胸膛,巨大的疼痛袭来,那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我拿着刀刺向自己的画面,无数的画面在我眼前闪烁,那束白光突然又抽出,我噗地吐了一口血,身子轻飘飘的,向下坠去,像一片枫叶。
这件事好突然,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方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她为什么总是,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闭上眼,身子不停地下坠,下坠,然后被人接住,是白凌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眼皮重重的,像两扇笨重的石门,怎么都睁不开。
“不要忘记我,白青。”
“清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相信我。”
我走在一片茫茫大雪里,目光所及皆是洁白一片,有个声音传来,如是说。
“谁在说话?”我叫道,那个声音很熟悉,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现出一座庙宇,金光闪闪的,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的桌子上有一张字条被压在茶杯下,没有压住的部分被我开门的风吹得乱飘,我走过去,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剑挑红梅,雪过无痕,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命中劫,霜成冰。
“什么意思?”梅花,雪,劫,冰。我想不明白。
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不知从哪儿走出来,她长得很美,眉梢和唇角仿佛藏了很多故事,让人忍不住不看她。
“你是谁?”我问道,大概因为她很美,我的语气很是柔和。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向我伸出手,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她手心里两样东西,一个是只白玉的簪子,样式简约,没什么稀奇,另一只是一个翠绿的步摇。
“这样做什么?你是谁?”我问道,没有接她递过来的东西。
她的面目突然沮丧起来,依旧没有言语,可眼睛里却盛满了泪。
“好姐姐,怎么了?我可没惹你啊。”我慌道。
我拉自己的袖子想接住她的珍珠泪儿,却看见她的脸上现出一道血痕,接着两道,三道,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瓷娃娃,逐渐破碎,瓦解。
“怎……怎么?我……”我语无伦次道。
我被那凭空出现的血痕吓得后退了一步,“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我闭上眼低声祈祷。
我再睁开眼,庙宇和白衣的女子都消失了,我又走在雪里,一望无际,难道是鬼打墙么?我心里想,我可是活了六百岁的小蛇妖,怎么能怕鬼!我在心里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给自己打气。
我仍旧在雪里走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现在这里,而且鼻子总是闻到一股血腥味,我无意间低头,才发现自己左边心脏的位置一直在向外渗血,那血竟然沿着我的腿流到雪地上,流得我走过的路都是触目的血痕,可是,怎么一点儿也不痛呢?
难道我已经修炼到如此地步?真是费解。
我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大雪地啊!我哀嚎,上天到底对我这只小蛇妖做了什么!我闭上眼,企图屈服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