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样与她在虚无山过下去,以姐妹相称,以师徒相待,我知那不是我想要的,但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好像从不想什么,她的心中留不住烦事,我不知怎么开口,她察觉到我的情感了吗?我不知道。
我这种人好像天生就有过分敏感的情绪,那些我深深恐惧的事物在夜里,在我的梦里伸出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所以我总是惊醒坐起来,然后瞥见身旁小小的她,我带着全身的汗又躺下。
我曾经悄悄地在夜里握住她的手,我的手很冰,我知道,所以一开始她总是甩开我,渐渐地,她似是逐渐习惯我的温度,不再甩开,甚至紧紧握住,我的恐惧在幻梦中如孤岛漂浮,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是她的手拉着我,将我唤醒。
“姐姐,你在山下那块石头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看我。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那猴子精说,姐姐心里已经有了佳偶。”她扯住我的袖子,“佳偶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姐姐心里竟不只我一个人。”
我放下笔看着她有些愠怒的脸,脸上还有与人打斗受伤刚结好的疤,“你呢?清儿,你心中有几个人?”
“清儿心中自然是只有姐姐一个。”她笑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别再与他们打架了,你脸上的伤什么时候有尽头?”
“还不是他们找事,我都说了不准递情书,也不准上山,可还是有人偷偷的,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哦?送情书和上山竟成了见不得人的?”
“也不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这样做!”她答不上来,涨红了脸。
我不再逗她,半夜下山将石头上的后半句改成了“已有一尾痴缠蛇”。
我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过去,我自以为我对我的双重面目掩盖得很好。出了虚无山,我是父亲的傀儡,进了虚无山,我便做回自己。
直到,我母亲死的那日。
父亲说,他早就为她解完毒,所以她的死与他无关。
他极力撇清自己的样子很好笑。
我母亲死了,在我几百年没有去看她之后,死得悄无声息。
她躺在灵柩里,我摸着她的脸,冰冰冷冷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几百年来第一次见她。
我异常平静,在内心里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好像因为她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叫我挂肚牵肠,而如今她死了,让我恐惧的事情以一种迅雷之势出现的时候,我竟不那么恐惧了。
我叫来一直伴在母亲身边的侍女,她从我出生起便伴在母亲身边。
“夫人一直生病,生子……生子极伤,许是那时的后遗症,一直没有好得彻底,再加上夫人总是想很多事,大夫说,忧思成疾……”
她递来一个信封,上面是我母亲的字迹,写着,凌儿亲启。
我掏出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张空白的纸,她对我是有怨恨的,临走的时候都在怨我。
“为什么这么晚才通知我?”我意图将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的失责推给他人。
“大小姐不是不准人往虚无山去么?若是惊扰大小姐修炼……”
我合了眼睛,只感到疲累。
“大小姐,将军让您……去他那儿一趟。”
我睁开眼睛,将那信封放进怀里,它如我母亲的面颊一样寒,隔着衣服冻得我心里冰凉。
“父亲。”我叫道。
“凌儿。”他伸手搭在我的肩膀。
“不要太伤心了,你母亲她病痛缠身,遍寻神医都无法医好,如今走了,也是一种解脱。”他说。
“凌儿,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更应该振作起来,完成你母亲对你的遗愿。”他说。
“凌儿,我知道你在虚无山做了什么,但这时机,为父不愿怪你,但你不可玩物丧志。”他说。
“凌儿,你母亲对你的遗愿是,她希望你成仙,然后寻个门当户对的仙族结下姻缘,不可断了女娲后人的延续。”他说。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甚至从未试图了解她,所以撒起关于她的谎言时表现得那样拙劣,若我从未跟着母亲生活过,便会相信他的话。
我看着他,扯出我惯常使用的微笑,道:“是。”
然后换得他对乖女儿的连声称赞。
我没有回虚无山,我去了母亲的碑前,人总会死的,所有人都是,那现下发生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会死的,母亲死了,清儿也会死,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脑子空空,有种空前的疲乏,靠在母亲的碑旁睡了过去,那是唯一一次,不在清儿身旁却睡去。
母亲的死有蹊跷,我有那种预感,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的证据,我有时甚至怀疑蹊跷只是我自责出来的妄想,她是怎么死的,没人能够清楚地回答我,这种含糊和不在场叫她的死亡更具真实性。
我无比相信她的死亡,又无比怀疑。
“父亲,我已修炼完毕,即刻赶回虚无山作历劫准备。”
“好女儿,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
我不是静坐着等待答案自己出现的性格,我雷厉风行到了有些武断的地步,我急着作出某种决定来使一些事情快速翻篇,饱受父亲教育的岁月教会我一件事,从不问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而是本能地服从他说的什么和我应该要做什么。
我一定要成仙,我别无选择。
那种想用做些什么掩盖悲伤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我得承认,我从头至尾都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在我与清儿的关系里,我不曾给予承诺,不曾在乎她的感受,甚至不曾想过与她的未来。
我不配同她在一起,不配享受她的爱,看着我的剑刺入她胸口时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
我原以为,我随方廷去渡劫那日便是我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设想过我的一走了之,设想过她的等待、疲乏,继而放弃等待。
我从未设想过会有人为我放下一切,甘心在人间陪我渡劫。
“白玉簪子和绿步摇,你更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恐怕我自己也难以回答,我变为人身,消去记忆,但没有改变我自私的本质。
历劫这件事本就是一场虚幻,它是将过往境况缩小的一场幻梦,你会在历劫中遇到被装饰过的恐惧,所以赵幼宁也身陷我的境况,她从出生起便被规训,被限制,被告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到底是不是我,我无法回答,她在很多事情上的决断和勇敢都远远胜过我,但她最终还是不堪重负走向自我毁灭,我会不会也同她一样……
我不知道。
所以若清儿忘记我,倒是件好事。
我拿到浮云镜实属机缘巧合,不过拿到浮云镜一直在我的计划中,因为织锦我得知通天晓地阁,在天上明里暗里打听了些那道人的喜好,可是我的问题她却说的云里雾里,最后还是在方廷的帮助下,我从一只燕雀手里拿到浮云镜。
拿到浮云镜之后,我一直将它握在手里,我好奇,又胆怯,母亲到底是因何而死,如果知道真相比不知道更痛苦……反正现在知道真相也于事无补……我辗转反侧,如果真相是令人痛苦的,那还要不要去寻找真相?
“你总是有很多秘密,那些秘密都重要过我。”清儿说。
她背对着我,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说梦话,她说完那句便沉默。
坦白来讲,我很爱她,但是我对她的爱十分虚浮,就好像我做赵幼宁时抛下她自己去跳崖一样,我永远把解决我的痛苦放在首位,我的爱虚浮,因为我自身就是虚浮的,脱离了父亲给我规划的轨道,我一时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我自身是虚浮的,我是没有未来的人,要如何给她承诺?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是蝴蝶梦见他,还是他梦见蝴蝶?
我也许只是谁梦里的一部分,我想。
现实的种种压得我喘不上气时我这样安慰自己。
深夜里,我抱住清儿,她的发丝清凉落在我手臂上,我总是忍不住握住,我贪恋她皮肤的触感,她嘴唇的柔软,我贪恋于我的进入和她的温热,唯有那一刻是真实的,唯有那一刻,我不在乎我是谁的梦,我又梦见谁。
那一刻我总是想,就这么永远与她在一起,别的什么也不要管好了,但呼吸均匀后,我还是没有那份洒脱。
我自私贪欢,而无力承担。
所以,她忘记我,是件好事。
“你有没有觉得,你常常自私过了头?”昭月站在我面前说道,他很少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我救过他一命,他始终对我有些尊敬的。
“自私……”
“你从未顾及过她的感受,你做任何决定都是专制独行,哪怕同她分享一下呢?她反正也左右不了你。”
“那都是我自己的私事。”
那都是我不堪回首的私事,怎么同她分享?拉着她叫她看我的伤疤么?那血淋淋的……
“私事。你从未将她当作自己人么?她可是天涯海角都随你去了。”他的神情中有一点不屑。
清儿就是有这种特质,没人会不爱她,昭月如此,我倒倍感欣慰。
“我没有办法……”我坦诚。
昭月叹了口气,道:“你总要信任一些人,白凌,你总要信任一些人的。”
那时我已决定去与父亲有一个了断,昭月来送我。
是的,我最终鼓起勇气看了浮云镜,在清儿的影响下。
没有一丝意外和惊奇,父亲杀了母亲,取她的灵丹,救他的儿子。
取万妖的灵丹是药引,真正的药是……
成仙后事务繁忙,加上童子的事情被罚下凡见织锦,各种事物接踵而来不得喘息,所以我没空去见父亲,也是压根不想见他。
我没想到,我会与他以那种方式相见——他伤了清儿,我半路救下。
那日清儿晕在洞里,他下手狠辣,那腰上的剑伤很重,用了五粒万全丸。
我与他坐在洞外,好久未见,他竟然已是一头白发,我差点都认不出。
“凌儿。”他笑道。
“你成仙后怎么不去看我,你知道我不能去天庭贺你。”
我那时心情是慌乱的,未能适应上仙身份,解释不清与清儿的关系,在父亲面前有种与人偷情被撞破的心虚。
“我……琐事缠身,未得闲去看望父亲。”
“怪不得……”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有些记不得了,他问起清儿,我不知怎么回答,便语气恶劣地顾左右而言他,他原来是看见那簪子才动的手,簪子,他还记得那簪子么?人都死了这么久……有什么用?
是有用的,人有所求前总是喜欢打感情牌。
那次之后,他又来虚无山找过我,清儿不知道,她也不必知道。
“凌儿,还记得你母亲的遗愿么?如今你已完成成仙这一项,接下来,为父就要为你择良婿和吉日了。”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那时我未看浮云镜,还不知是他杀了母亲。
“凌儿,眼看着你已成仙,你哥哥也快醒了,到时我为你择良婿,为他娶钗裙,然后再立个小战功,破了那不准上天庭的禁令,真是多喜临门。”
“他不修仙么?”
“谁?你说你哥哥么?”
他叹了口气,“箬儿若能平安归来我便心满意足,修仙历劫在人间太苦……反正我有大把的荣耀给他继承,你倒不必担心这点。”
担心?呵。
“嗯。”我回答,然后沉默。
“凌儿,为父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什么?”
“你是否还记得你年幼时的一个玩伴丰儿?他和你年纪相仿,家族尊贵,你若同他成亲便是天赐良缘,到时……”
“年纪相仿,家族尊贵,便是天赐良缘?”我语气平淡。
做上仙有一点好处,你的自信心和灵力齐头并进,有种名为底气的力量会强硬地支撑住你,于是我道:“我不愿意。”
“什么?”
“我不愿意。”我又说。
我很服从他,但也多多少少在些小事上有自己的脾气忤逆过他,每一次忤逆都曾换来我难以忍受的惩罚,比如不准去见母亲,比如被关在水牢一年,我还记得他曾因我偷偷拨掉盘子里不喜欢吃的菜叫人夹我的手指……
如今,我有了底气。
我站起来,又道:“我不愿意。”
他一个巴掌在我话音未落时扇过来,我轻而易举地便握住他的手臂,他的至上尊严竟被人如此挑衅,这使他气红了眼。
“你不愿意?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洞里的蛇妖是怎么回事!怎么?我难道忘了你还是你母亲的女儿,女子与女子厮混,真是令我恶心!”
我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如今他的话很难再伤到我。
“说完了么?”我问道,“说完就离开这儿!”
“你……”
“哼!”他拂袖而去。
他从未想过我会在这种关头忤逆他吧!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叫我成亲,而是为了取我的仙骨,没错,我知道那真正的药是什么,在他身边这么久,继承他的狠辣不是难事,那个告诉他如何医治我哥哥的妖,死在我手里,他使我成为治我哥哥的药,我便拿他的灵丹做药引。
母亲从不会希望我成仙,她从来希望的都是我能做自己,我要做自己,我得强大起来,所以我努力成仙,我要佯装顺遂父亲的心愿,哄得他一路开开心心的,然后在最后关头忤逆他。
不救他的儿子,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他最大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