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还仙骨赴往生

她走之后,我倚在门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话语,除了堕仙洞和两清之外,还留给我关于自爱的课题,其实我一直清楚我的爱常常卑微谨慎得过了度,可我无法控制,好像曾经那堵空白的墙越来越大,我急于找些别的什么填补,于是类似报复式地加倍爱她,企图用眼前的爱蒙蔽自己的缺失。
“曾经”这个字眼蹦出来总叫我直淌冷汗,曾经,我开始回想我的曾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甚至突然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的过往与她的过往在我身体里纠为一团,叫我非常混乱。
忘忧果或许真是我命中的一劫,我以往不曾将这件事放在眼里,但渐渐地它囤积起来,使我每次受伤都要忘记些什么。
旁人并不知道我昏迷中看见了什么,所以觉得我与往常并无异样,但我自己心里清楚,倘若继续放任它,我会日益变得空白,我的遗忘会日益剧烈。
我现在虽认得所有人,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如何与他们认识,我记得白凌,却想不起她渡劫时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甚至在她那一剑后,我昏迷时看到她面容出现,居然完全认不出来,若不是她的仙骨,恐怕我醒来会真的将她全部忘记。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与至爱之人面对面却对她全然陌生的恐怖感觉,就像那个梦里,大雪茫茫,将所有的一切覆盖,那些你所熟悉的事物,经一场暴雪的掩埋,即使近在咫尺也难辨面目,就像那个梦里发生的一样,我与她面对面站着,却相逢再不相识。
若我一直这样下去,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说明日去堕仙洞,天上的时间与凡间并不同,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将仙骨还给她,我想着,站了起来,我又去了无明的住处。
“师父,为什么我有点想不起以前发生的事了?”我看着他的脸,是熟悉的,但却想不起我是何时,如何与他成为师徒。
他轻轻运功在我眉心一探,“果然,我先前就察觉到了,你受那么重的伤,按理说,它应该早就被勾起来的,白凌的仙骨又将它压制了片刻,怎么?刚才她说什么刺激你了吗?”
“没……没有。”
“你放心,待你身子稳当时,将仙骨还给她,然后再好好修仙渡劫,忘忧果对仙人自动无效,那样你所忘记的前尘往事就都回来了。”
“如果,我现在就将仙骨还给她,会怎么样?”
他打量我道:“你觉得会怎么样?”
“最差不过魂飞魄散了。”
“不过魂飞魄散?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现在的情况绝对不能将仙骨还给她,你想想你娘,如果你魂飞魄散了她会怎么样?”
我看见门外有流萤飞来飞去,时而停在院子里的花盆上,时而在半空旋飞。
“你绝对不能现在还给她,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
我走了出来,回到卧房里闭上了眼睛,当你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惧怕死亡了,我至少还能睡一觉然后醒来,我至少还能睡一觉。
我是被热烈的晨光叫醒的,原本我觉得平常无奇的事情因为死亡变得珍贵起来,如果我不会魂飞魄散,如果我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每天早起去看日出。
我躺在床上这么想。
咚咚咚,有人敲门。
“进来。”
昭月走进来,他也许听人说了什么,表情不是很好。
“你有办法帮我找到大圣吗?”我问道。
如今能带我上天而不受牵连的应当只有他一人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问原因,道:“我试试。”
我们没有再说话,他坐在桌子旁一杯一杯地喝茶,我躺在床上看光打在墙上的阴影,这段时间短暂又让人感到漫长,有种过去的味道。
“我去天上打探了一下,未听说到白凌的什么消息。”
“昨日我听到她说,天帝要将她罚进堕仙洞。”
“堕仙洞?她现在没有仙骨……”
“必死无疑。”
我坐起身,看着他道:“所以你这次一定要帮我。”
“怎么帮?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将仙骨给她,你也必死无疑。”
“我不会死的,昭月,帮我找到大圣,相信我,我不会死的。”
为了安慰他,更为了哄骗他,我反正向来说谎说惯了的。
“我不相信,我算看透了,你和白凌是同一类人,我不相信!”
“好昭月,我们在一起做朋友这么久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怎么可能活活送死?”我笑道。
“我以往是这么觉得,但自从你在山崖边用刀刺自己之后,我就不觉得了,你们不怕死,可我怕你们死,若你们死了,我昭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竟哭起来。
“放心吧,昭月,我与大圣交情甚好,他又那样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保全我性命的,你快去替我寻他。”
“真的?”
“真的。”
“你真的与他交情甚好?是和我的交情好些,还是和他的交情好些?”
“你再不去就绝交。”
昭月走后,我看着手里的白玉簪子,她说过这是打开她的钥匙,我们一路走得这样艰难才到今天这种地步,又要说再见了。我也不知道大圣有没有法子保全我的性命,但我不想她是因杀了她那该死的父亲而死,在杀他这件事上,她一点儿也没错。
白凌,若我有幸能活下来,会不会又如那个梦一样,独自一人在大雪里走,即使看见你的面容,却再认不出你分毫,如果是那样,你会想重新认识我一次吗?
昭月没能找到大圣,大圣却似乎与我心意相通地出现在我门前,也许是昭月在天庭散播寻他消息的缘故。
“大圣?”我叫道。
“说吧,找我何事?”他在椅子上坐下,顺势盘起了二郎腿。
“大圣,可否请你带我去天上一趟?”
“去天上?做什么?你想吃蟠桃了?”
“见天帝。”
“为你那心上人么?”
“大圣可知白凌的消息?”
他摇摇头,“我向来不管天庭正事,只对八卦轶事有兴趣。”
大圣将我带至天庭,今日殿上没有神仙,只有天帝一人,闭着眼睛坐在她的高位上,一副等待的姿态。
我跪下,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她先开口道:“大圣,你恐怕不知我这天庭的规矩,这样的小妖,不应带到这里来。”
“是我求他带我来的。”我辩道。
她的眼神凌厉,像一道鞭子,她看向我时,我觉得被她注视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很是难受,我的声音也情不自禁弱下来。
“你是上次的小蛇妖?既然你知,为何知法犯法,重蹈覆辙?”
“我来是有事相求。”我强作镇定,故意放大的声音有些发抖。
天帝拿过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我听说,凌云的仙骨给了你?”
“是。”
“大胆蛇妖,你可知罪?”她语气缓慢中带着严厉,又夹杂一种傲慢。
“我……”
“你妖性难驯,竟敢哄骗我天庭上仙亲自挖仙骨给你,你好大的本事!”
“妖性难驯?俺听这话甚是耳熟,我虽不知这其中发生什么事,但我很奇怪,既是那上仙亲自挖的,难道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说,天庭的神仙这么轻易便能被哄骗?”大圣插嘴道。
“这等小事,大圣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怎么?你可以护你天庭的人,我不可护我的徒弟?这可不是小事。”
“徒弟?她何时成了你的徒弟?”
“天帝!”为了不叫我的挂名师父将这次事情的重点转移。
虽然我感恩他如此待我,但事不宜迟,我说道:“天帝,我这次来便是想要归还凌云上仙的仙骨,她救了我一命,我已经感恩万分,不愿再留存她的仙骨误事。”
“哼,你倒是知趣。”
大圣的眼珠儿转了转,拉住我的手臂把了把道:“徒儿,你可知取了这仙骨你便会死?不行,不可取出,我看待你痊愈再归还也不迟。”
“不。”我看向天帝,“我想请求天帝允许我见她一面,亲自将仙骨奉还。”
“不可,将仙骨给我便是,她如今是戴罪之身。”
戴罪之身,她果然要去堕仙洞么?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刀,划向自己的手腕,血很快涌出来,若我的人身毁了,这仙骨也会随之枯竭,“若天帝不允,那我便同这仙骨一起陨灭,凌云上仙失了仙骨,再做不成天庭的将军。”
我从白凌的想法里将她胁迫她做将军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只紧盯着我,目光像一只猎豹打猎之前的暗中打量。
“陨灭便陨灭,我天庭将军又不是非她不可?”
我不再回答,在另一只手上也划了一刀,我可以清楚地感到那股温热从刀口流出来的速度,缓慢,带着致命的焦灼。
失血叫人变得瘫软,我起初是笔直地跪着,后来索性成了跪坐,我的腿支撑着我上身全部的重量,天庭上的仙气缭绕,迷迷蒙蒙,我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好,我答应你。”她终于说道。
大圣上前将我的伤抚平,那血流同疤痕在瞬间消失无踪,只是失去的血,确实去了,我站起时感到眩晕。
“她如今被关在水牢,你快去快回吧,换上天将的衣服,这件事我不愿有其他人知晓。你照做,我可保你一命,送你去往生道,闯不闯得过劫便是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天帝。”我咽了咽口水,感到口干舌燥,嗓子处似是有刀剌过,走起路来飘飘忽忽。
大圣将我送至水牢门口,我不知该说什么,只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与他相处甚短,他却教会我很多,谢谢二字已然太轻太少,我说道:“大圣,珍重。”
大圣与其他人不同,我所遇到的很多人都自恃自己阅历甚广,想要传授我些经验,恨不得手把手教我如何过我的余生,大圣教我的东西都在他的举止中,在他的故事里,某种精神缓缓流淌,静静地待我看见。
我转身去旁边的屋子里换上天将的衣服,那盔甲很重,我穿时觉得费力,穿着走路更甚。
沿着水牢的门口走进去,甬道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狭窄,有水声传来,回声仿佛在阴暗的墙上来回跳跃,最后落入我的耳朵。
她的脸色在水里显得惨白,全身湿淋淋的,叫我不忍多看。
“白凌,再见。如果以后还能遇见,我希望是你来主动爱我。”转身出水牢的时候我轻轻说道。
身后有水花飞溅的声响,我没想到她一路追出来,昭月和方廷,还有我的母亲不知怎么来了,我对母亲很愧疚,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我看见白凌站在远处向我招手,那时我的神志已经恍惚,却仍记得,她的衣裳湿答答地挂在身上,头发也湿得一缕一缕的,看起来是那样狼狈,她叫我,于是我本能地走过去。
我看见她光着的脚在流血,那血的颜色很鲜艳,和她惨白的脚放在一起叫我触目惊心,我突然想起一个不知在哪儿见过的画面,画面里也是一双脚,那双脚一步一步靠近我,脚趾踩在地上变得发红,很像,桃子的颜色。
我转过身去便不再看她,那簪子她应当看见了吧,两清那句话对她的杀伤力是不是和对我的杀伤力同样大?
我站在往生道的路口,风真的很大,吹得我要飞起来似的,我闭上眼,纵身一跃。
风这样大,她那样跑出来,风儿,不要将她吹病了,因为我再无法为她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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