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陪着我

酒馆说书的吴先生总说当今圣上是个好人,今儿个大赦天下,明日轻徭薄税;
吴先生也说过骁勇大将军是个好人,前几日又成功抵御外敌,使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吴先生还说过七王爷是个好人,小小年纪就能为圣上出谋划策,引得圣上龙心大悦,昨日刚嘉奖他,赐封为朝堂上年纪最小的王爷。
当初这些话墨言修听得津津有味,其实他都不懂,这些人对于他这个从未出过县城的孩子来说,太远了,也就只能当个故事,听过就罢。
还不如街对面李铁头家的大花猫身上有几块黑斑让他记得清楚。
十年了。
墨言修在这一方小小的县城里生活居住已经十年了。
他以为除了那些凶神恶煞想要强抢民女的地痞流氓和那些对着萧忆秋张牙舞爪让他把钱交出来的歹徒劫匪,其他的所有人都是好人。
不过说实在的,墨言修觉得那些地痞流氓歹徒劫匪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坏,他们总是轻易地被衙门的捕快抓住,又或者被秦老爷的护卫打得满地找牙,然后鼻青脸肿毫无形象地求饶。
当然墨言修知道的好人就更多啦,比如城东文铺的刘掌柜,总是在他买笔墨文具时候送他点小玩意儿;
又比如城西他上的学堂交数科的胡先生,时不时地在课上表扬他,虽然他也就数科好一些;
再比如城东胭脂楼的花魁,若云姐姐,常常给他讲城西那些富老爷贵公子的笑话;
还比如城西的那位秦老爷,虽说是觊觎萧忆秋的折扇但也没有强抢,反而在护着萧忆秋不被坏人欺负,同时也顺带保护了他。
当然,县老爷、竹墨庭的掌柜伯伯、跑堂的伙计甲乙丙丁、好友萧忆秋等等等等也都是好人,大好人。
但是,阿爹阿娘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好人。
印象中,阿爹是个老实忠厚的男人,憨憨的,逢人就笑,没有半点脾气。
整天不是在客栈的大厨房里为客人们做菜,就是腆着肚腩笑呵呵地让墨言修把他新捣鼓出来的菜色端给阿娘去尝尝,要不然就是挥舞这大勺锅铲给墨言修讲解怎么做菜更好吃怎样更入味。
听娘说,爹以前是京城的一位翩翩佳公子,文成武就的,引得不少佳人心仪芳心暗许。
自从带着娘来到了这个小县城,开了这个竹墨庭客栈,便爱上了做菜,不再练习武艺,整天尽捣鼓着那些瓜果蔬菜肉类,翻着花样地做,不仅喂胖了娘,自己也吃出了小肚腩。
阿娘也是一位好母亲,纤腰瘦颈,走起路来弱柳扶风。娘说她被爹喂胖了,墨言修皱皱鼻子,那之前娘得有多瘦。
还是如今这般好,在她怀里撒娇的时候抱着她的腰,软软的,手感很好,嘿嘿。
娘还有着一手好女红,墨言修觉得娘做的衣裳比那城东的霓裳阁还好。每每穿上娘亲手做的新衣,他心里都暖烘烘的,开心骄傲得不得了。
娘的身上还有一股子淡淡的墨香,应是多年坚持看书的缘故吧。
墨言修曾看见过秦老爷家的嫡出千金,文文静静的,低调而又饱读书经,她的诗文让他自愧不如。
他曾问过爹,秦小姐是不是大家千金。爹笑笑,告诉他,秦小姐的气质远不如娘未出阁时的十分之一。
起初他还不明白,直到他上了学堂,一次偶然的机会看见娘在读书,才知道什么叫大家千金。
之后每每看到娘手持书卷,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言修都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太一样。
娘的气息带着神奇的力量,让他哪怕再跳脱都能迅速沉静下来,甚至萌生再去温习一遍先生教的知识的念头。
爹娘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被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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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被害了呢。
墨言修托着下巴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望着爹娘的厢房,那里已经空荡荡。
两人的躯体已经被掌柜伯伯搬走,妥善地安放在地窖里低温保存,等着刚刚去订的棺材加紧赶制出来然后入殓安葬。
一想到爹娘就要长存于地下,墨言修就觉得胸口有一阵又一阵的钝痛传来。
再也见不到阿爹的小肚腩了,再也没法在阿娘的怀里撒娇了,再也尝不到阿爹做的鲜美可口的菜了,再也穿不着阿娘亲手做的衣裳了……
他难过地落下泪来,双手死死地捂着嘴,细细碎碎的哭喊还是从指缝间漏出来,怎么都压抑不了。
萧忆秋冲进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男孩坐在地上,用纤细的双臂紧紧地环抱着自己,压抑又细碎地哭着。
那种绝望而孤独的哭泣让人不由得感到心痛,胸口微颤,想替他承担全部的痛苦,想极尽所能地给他依靠,想给他温暖、护他一世安稳快乐。
“言修……”
萧忆秋堪堪停在他面前五步左右,轻轻唤出声,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墨言修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白兔,瞪着他身上的白色长衫,眼里竟是惊恐。
将萧忆秋的犹豫不决生生击碎,甚至仓皇地倒退半步,不敢再动。
萧忆秋看着那双眼睛,曾经的黑白分明不见了,曾经的清澈纯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灰色的迷茫与血色的痛楚,甚至是对白衣的害怕。
但是,出乎意料得没有恨。
就是,没有恨。
那就是个善良男孩的眼神,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从他身边抢走父母,眼里充满了对事实的不接受,和对现实的迷惘。
萧忆秋瞳孔一缩,眉头紧皱,眼底晦暗不明。
突然一个温热的体温扑进了怀里,萧忆秋震惊之于也松了口气。
“阿秋……呜呜呜……”
像是找到了一个港湾,飘零的扁舟得到了依靠,墨言修终于放声大哭,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迟缓地举起手,试探着轻拍怀中人的后背,萧忆秋温言温语地安慰:“哭出来就好了。”
“阿秋……爹娘怎么就走了呢……
“他们昨日还好好的……
“呜呜……爹还说要教我做个新菜的……
“阿秋,你说……到底是谁要害他们……是谁要把他们抢走……
“为什么是我呀……呜呜呜……”
墨言修断断续续地哭诉,泪水沾湿了一大片衣襟,萧忆秋无声地来回抚摸他的后背,“等棺材做完了他们就要下葬了,小修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呜呜……
“阿秋你说……我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们……我这个儿子……是不是很没用……愧对他们养了我十年……我,我不就成了先生说的不孝子?
“这样的不孝子,我,我……还是跟他们去了干净!”
萧忆秋心下一紧,忙捂住他的嘴,低喝:“别胡说!伯父伯母会伤心的!”
“可,可我什么都不能做,哪有颜面独自苟活在世上!”墨言修抬起头看着他,大大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透亮,只倒影着他一张脸。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是好好地活下去也是好的。”
萧忆秋抬手轻柔地擦拭墨言修脸上的泪痕,指腹轻轻地抚过光滑的脸颊,像是抚摸着稀世珍宝,“你走了,掌柜伯伯得多伤心,你爹辛苦经营的客栈又该怎么办?”
……我……又该怎么办?
“阿秋!你会陪着我吧?你不会也像阿爹阿娘一样丢下我吧?”
墨言修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过萧忆秋的衣襟凑上去,急切地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一直一直,对不对,对不对?”
“……”这一次,萧忆秋反常地久久未言。
墨言修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抓着衣襟的手指慢慢松开,一根,又一根,绝望中似乎又带着一点点微弱的期待。
直到最后一根手指指尖恋恋不舍地离开衣襟,墨言修还是没有等到答案。
他踉跄着倒退一步,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
他用力抿了抿唇,扯出一丝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带着无限的绝望与决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掉头跑向了那间厢房。
萧忆秋颓然得伸出一只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拉住,低头,怀里空荡荡的,男孩的体温与气息似乎还残留着。
“嘭!——”
门被大力地关上了。
萧忆秋浑身随之一震,他低头看着仅抓住一把空气的手心,眼底的哀伤一闪而过,难以捉摸。
舌尖舔了舔干渴的唇,喃喃道:
“我以为……
“你知道……我从不下做不到的承诺……”
萧忆秋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许久,终于轻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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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墨庭大堂。
掌柜的站在通往后院的门边,焦急地张望着,不断地搓着手。看见一个身影远远地走来,他松了口气,欣喜地颤动着嘴唇,不禁微微跨出一步,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萧公子……”
终于等到来人走近,掌柜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主人他……还好吧……”
“掌柜伯伯……”萧忆秋低垂着眼睑,只唤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掌柜等了许久,见他愣是没再挤出一个字,心下一沉,出口不禁有些颤抖,“萧公子!出什么事儿了吗?是小主人出什么事儿了吗?”
“……”
“萧公子!萧公子……”掌柜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答案,心底的不安不断放大,就如同漩涡,吸引拖拽着他进入无底的深渊。
“……”
“……萧公子!你说话呀!到底发生什么了吗?”掌柜的都快急哭了,“你!……”
终于,萧忆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把掌柜的话瞬间堵在了嗓子眼里。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那双眼里有太多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昔日虽说不是少年的纯真却也起码是少年的清冷,此时却犹如一潭无波无浪的死水,暗沉沉的,所有的光亮都没有反射出来。
掌柜看进这双墨汁般的瞳仁,惊觉里面没有自己的倒影,心中大骇:“萧公子!你的眼睛……”
萧忆秋突然眨了下眼,再睁开时便已是往日的温和笑容:“掌柜伯伯,您刚是问我小修怎么样了吗?……”
掌柜惊悚地瞪着他,自己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那双黑亮的眼中,刚刚看到的情景有如幻觉一般。
“他呀……还是很难过呢……”
淡粉的薄唇一张一合地吐露着语句,少年年轻英俊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暗淡的忧愁,“不过我已经劝过他了,想来他很快就会走出来的,掌柜伯伯不用担心。”
清亮温和的声线带着谦逊礼貌的用词,有如珍珠落在玉盘上一般,悦耳动听。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萧忆秋轻扬唇角,静静地看向掌柜,微眯的眼里透着让人不由地信服的友好。
“好好好,那就好,多谢萧公子了……”
掌柜怔怔地答应着,“我还有事儿忙,就不送你了,萧公子慢走。”
“掌柜伯伯再会……”
刚跨出客栈大门,萧忆秋又垂下了头,微翘的长睫毛遮挡着眼底的翻滚,周身的气息也随之变化,依然还是方才掌柜看到的暗沉沉的样子,却又多了一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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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房门紧闭。
阳光透过雕花大门上的框框格格照射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墨言修坐在门边的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整个身体蜷成一团,俨然一副自我保护的姿态。
房内光与影的交融映衬着他的脸,显得晦暗不明,叫人看不清神色。
听到外面终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墨言修这才松了口气,年轻的小脸微微抬起,上边满是泪痕,下嘴唇更是赫然地横着一道血痕。
爹娘走了,连阿秋都不愿留下来陪他了……
再也,没有人陪着他了……
这个认知在墨言修的心头久久盘旋,引得他的胸口莫名地难受。
“唔……”墨言修闷哼一声,疼痛似乎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终于,“哇——”喉头一甜,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浓浓的血腥味堵在嗓子眼里,墨言修伸手抚上胸口,那里,痛彻心扉。
为什么是我?
白面鬼……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害死我爹娘?甚至连阿秋都要失去?
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就在这个世上,度过孤寂寒冷的余生?……
“小主人……”
掌柜的颤颤巍巍地在后院大门边上唤道,方才与萧忆秋的对话中听到墨言修还在难过,他心里还是有些挂念,做什么也静不下心来,索性放下手头的事儿来看看。
后院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一隅的小桥流水还在照旧地蜿蜒流淌,靠墙的红梅还在风中静立,偶尔飘落几片红艳艳的花瓣。
掌柜的心里一紧,加紧脚步急匆匆地冲进来,在后院里张望着高喊:
“小主人!小主人……你在哪儿啊?小主人!……”
“吱呀——”
许久,厢房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墨言修脸色惨白地走出来,唇角还留着未擦拭干净的一丝血迹。
掌柜的连忙跑上前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略带欣喜又暗含心悸道:
“吓死我了……小主人,你怎么不出声呢……我还以为……
“没事儿就好……小主人我知道你难过,可也别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墨言修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看着掌柜道:
“掌柜伯伯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好好地活下去。我还要继承爹爹的客栈,让它继续经营下去!”
掌柜听了这话,愣愣地看着言修,见他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稚嫩的脸上虽然没有常有的笑靥,眼底却含着对未来的坚定向往,便松了口气:
“好好好,小主人能想明白便好,老奴也定尽心尽力地帮衬着小主人经营这竹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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